文/杨露娃
往日读《湖心亭看雪》,总觉得是状景的小品文章,写的不过就是游湖又遇共饮之人,了了百字也就罢了。直至后来有幸得见雪夜西湖,才半梦半醒间懂得那种无声的叹息。
是一场往日繁花似锦的、再不必追回的梦。
后来再将初中课本上的《湖心亭看雪》翻出来读,便觉得这篇文章不该选给小孩子看。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罗帐中,哪有多余的心思能懂得听雨客舟中时,那份不言自明的哀愁。
雪下的西湖,以银装素裹形容之总觉得有些落了俗套,因为并不像穿白衫的美人。银装素裹,仿佛是搽脂抹粉再套上一件雪白大氅妆点出来的纯净,而西湖的雪景并不是纯白的,浅淡的云水和天之间,还能看见隐隐约约的轮廓,或是那座长堤,或是西北的高楼。可惜原先湖心那座亭早沉了,雪天也不能乘舟,游人附庸风雅不成。
年少读时,看到一派歌舞升平:鲜衣怒马的公子,不浪荡自风流,且踏歌出城去,袖拂墙柳满身带香。后来再读,却看到一个少年遗老,用一生的时间来追忆,做一场回到往昔的梦,因此觉得甚是凄凉。想来在凄风苦雨里写下自己年少时偏爱的美婢与娈童,歌舞与戏曲,罢了再写上崇祯年号,该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感受?
初中时考默写,我将张岱写成明末清初人,语文老师抬着头认真地看着我:“你可以把李白记成宋朝的,但不能说张岱在明末清初。”
“因为张岱,就是明朝崇祯年间人。”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城春草木深的衰颓之景,一眼望去便知是改朝换代生灵涂炭的样子,虽然国破家亡的苦念来如泣血,总归有个伤心的由头,心痛也痛得坦荡,叹息也叹得明白。而张岱偏偏没有那样的苦大仇深,他微笑着温和的靠近你,在细碎的回忆里掺进惨烈的碎片,好像在捧起温柔的沙砾时突然被玻璃碎割了手,伤口不易寻,痛也痛得隐约。
一条秦淮河边就有国亡之后的众生百态。杜牧在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这一岸痛心疾首地叹商女不知亡国恨,谁知不知恨的商女却是最坦然的一个,喜怒全由自身,浮沉全看恩客。而那些未醉在杭州的暖风里的人,虽然声嘶力竭无人理会,至少可以坦荡地为故国流下滚烫的热泪。一为大俗,一为大雅,都是畅快淋漓的。只有张岱,是痛苦而说不出的。需知商女不知亡国恨时隔江唱出《玉树后庭花》,是溺于苟且的无知的快活,而若已知亡国恨而仍要微笑着歌唱,才是世间第一等苦事。张岱的西湖,也因此写满了悲苦,正如他的自为墓志铭中所描述的,年少时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算来都只作一场黄粱梦。生不逢时,正是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同时,也是一个文人的灵魂三生有幸。
那时读张岱,就觉得自己懂得了他。看山不是山,一叶障目下只看到一个啼血的亡国士子,如今再看来,还是肤浅了。
正如纳兰容若不只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张岱也不应只是家道国道中落的翩翩公子。他的文字,不仅有《陶庵梦忆》与《西湖寻梦》,也不止于《夜航船》和《琅嬛文集》,真正将张岱从当今所谓“小资情调”中抽离出来的,是《石匮书》并《续石匮书》。
张岱,是自为史者的。
他的生活并不全权耽溺在往昔中,反而有自己爱好,而且有很高的造诣,不论是品茶还是梨园,同时对他的国为何而灭,如何而灭,都有很深的思考,譬如明的东林党。我们所谓充斥着悲苦的一生,不过是千百年后的人自己的揣度。他是痛苦的,他也是洒脱的;他是挣扎的,他也是畅快的。他把人间看破,却还是甘愿走在红尘中。张岱并不是什么仁人志士,他的懦弱即使在今天还是可以感受得到。明与清的交迭中已经有太多是非至今没有定论的人,李自成、袁崇焕、吴三桂,张岱在其中微如草芥,他没有雄心壮志,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他只能在自己下笔前,沉重而轻缓地在纸上道:“崇祯五年十二月”。
而他的文章之所以悲戚,在于他的真诚。
他用一种虔诚的笔法,去描绘那些已经毁灭的东西,虽然并不是为了打动谁,却在无意中,传递了一种惨淡的悲凉。有尊严地消失,是悲剧的内核所在。
就这么温柔的生活着,坚持着自己的所爱,却不肯为了谁去歇斯底里。纵然不能改变什么,我可以记录下这云淡风轻的一切。
西湖仍在,所有的风雪夜归人,愿我们的生活,状如张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