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的月止上神在北荒雪域一战中被堕仙执音所伤,魂魄中的戾气经久不散,为了防止战神入魔,天君请求西方极地的佛尊为其净化魂魄。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北荒雪域里终年纷纷扬扬的落雪,尽量不让雪花沾染了肩头,却还是遗漏了几片,沾了雪的肩头传来一阵寒意,隐隐作痛。
我在白茫茫的北荒中找到地提佛尊的时候,她正在这片已有数百年未曾离开过的雪域里打坐,肩头落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神色自若,不知有多久没有挪动过。
自从佛祖归涅后,西方极地的佛光便暗淡了许多,而那唯一一株能牵引佛光的慧根——地提佛尊却因为执念一直在这北荒雪域里参悟不透。
我站在她身后轻声说道:“佛家常说一个缘字。九天的月止上神身受戾气,您与他倒也算得有缘,何不借此了却牵缘,也好修得圆满。”
北荒的风有些急,吹在耳边猎猎作响,说出口的话听得不甚清楚。但我知道地提佛尊定然是听见了的,只见她恍惚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这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的雪域,抿着薄唇出神。
“南菩,本尊参禅悟道这许多年,终是明白一件事——当我执着于放下心中的执念时,本身已是另一种执念的产生。”地提佛尊缓缓说道。
我正想细听,却见她站起了身子,缓缓走在风雪里,那抹执着的身影就这样一点一点的从我眼前消失。
〈前言〉
在一户姓凤的富贵人家里有个嫡出独子,这个孩子从小就被捧在手心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自小体弱足不出户,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
阿提寻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四岁的孩童。司日星君甚是尽职尽业,将凡世的日头布得一丝不苟,晒得阿提不断地啧舌。
“何人在此?”那孩童扬着奶声奶气的口吻喝道,语气间尽是冷肃。
此时阿提正光着脚丫子趴在院子里的梧桐枝上,透过敞开的窗子看着屋里的孩童正埋头苦读。忽见他冷不防地抬起头来盯着窗外梧桐树上的阿提,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你是何人?在树上干什么?”
阿提抱着树枝,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我不是人。”
那孩童本踱步走近窗前,听见阿提这样一说,不由得退后了一步,煞白了一张脸,却还是咬着唇强作镇定地问道:“难……难不成你是鬼?”
阿提翻了个白眼,用身子蹭了蹭梧桐树,她指着脚上刺眼的日头,愤愤不平地嚷道:“你在大中午的时候见过有腿的鬼吗?”
那孩童摇了摇头。
“佛祖说我受过你的恩,不将恩情还完是成不了佛的。”阿提眼睛滴溜一转,食指轻点着嘴唇,细细一想:“其实这事说来还是我吃亏,本是我救了你,如何倒要我来报恩。”
“胡说八道。”那孩童见阿提果真不像是鬼,却听得她胡言乱语,不由得呵斥。真真老气横秋,哪是一个四岁的孩童该有的派头。
阿提也不与他争论,只云袖轻轻一挥,扬手施了个法,将那屋内的纱帘点了些火。
孩童回头一看,屋内的纱帘转眼被火舌吞并,弥漫着呛人的烟雾,风轻轻一吹,火势越发的大了起来。孩童气急败坏地转身,树上早已没有了那女子的身影,只余了声清扬的笑声久久不绝于耳。
阿提再出现在凡世时,人间约莫已经过了三四年的光景。那孩童已经长大了许多,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情越发的冷傲孤寒。他坐在桌案前认真地看着书卷,年老的夫子在不远处来回踱步,满腹经文口中念念有词。
阿提还是趴在了院里的梧桐树上,茂密的枝叶遮住了她的身影,但他还是一眼便盯住了她。夫子一走,他便来到了树下,才发现那个女子竟在树上睡着了。
凤深冷冷地哼了一声,语气冰冷严肃之中却有一丝无可奈何:“你作何烧了我的厢房?”
阿提在恍恍惚惚的梦中,看见一个身后佛光万丈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走近她,低着头笑得慈眉善目,“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待你放下执念之时,便是成佛之日……”
那老者话语未完,脸面忽然扭曲变形,转眼间化作一只通体黑亮的鸟儿扑腾而来,阿提倏地慌得惊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那一脸冷肃的凤深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她,眼中寒冰彻骨:“你作何烧了我的厢房?”
“呵呵……我若说是为了你好……”阿提灰溜溜地爬起来,抱着树枝问道:“你,你可信我?”
凤家的少公子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树上的阿提,缄默良久。
阿提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用身子蹭了蹭梧桐枝,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此举当真是为了报恩。你本是那九天仙宫里的神尊,因为飞升上神要到这凡世历练。我是来助你早日历完八十一难,回归九天的。如此我便算是报了恩,你既渡得上神,我也好修成正果,皆大圆满。”
阿提低头看见那孩子若有所思的神情,掩了脸狡黠一笑,一转眼便再次不见了身影。
此后凡间的十多年间,阿提几乎和那孩子形影不离,确切说来是阿提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盯着那孩子,时不时地制造些劫难。
一个凡世的孩童,一面学业繁重一面还得时刻应付着一尊自称是来报恩的佛者刻意地刁难。昨日方落了水,今日又因不见了书卷被夫子一顿数落,明日许是要一病不起……
凤家的嫡出长公子凤深多灾多难的终于长到弱冠之年。
天色微微清亮,凤深半睁开眼,眸色朦胧。身子突然一沉,整个人便狠狠地摔到了床底下滚了两滚,腰骨正好撞上了烛台。一阵痛楚传至全身,整个人瞬间睡意全无。
他一手撑着有些痛楚的腰身,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踱步至院中的梧桐树下,仰着头看了许久,终是叹了口气,对着空荡荡的树枝说道:“你这报的到底是恩还是仇?”
良久,空荡荡的树上并无动静。凤深冷着唇角站了片刻,转身正想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阿提拂了周身术法,现了身形。
凤深抬头便能看见那女子搂着树枝笑得半弯的眉眼,一双皓白的脚丫子从树枝上垂下来一晃一晃。他不动声色地掩下眼底的一丝欣喜,眉眼一贯的清冷。
凤深抬头淡淡地看着树上的阿提,“这些天去哪了?”
“人间红尘繁秽,我回西天极地沐浴,不小心打了个盹。”阿提说罢,展开手中的信笺,一阵淡淡的荷花香气扑鼻而来,“凤郎,展信如晤。妾乃白家幺女子荷,久慕君矣……啧啧……你这个孩子,我不过几天不在凡世,你便惹了朵桃……不对是荷花。”
那封被白子荷放在桌案上的信笺,他还懒得去看,不知何时被她顺了去。凤深的脸上难得有了冷肃之外的神情,他无奈地失笑道:“怎的又光着脚了?”
阿提晃了晃脚丫子,说道:“不打紧,我又不到地上去。”
“你为何不到地上来?”
阿提歪着脑袋思忖了好一会儿,神色认真,“你试过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三千多年吗?”
凤深脸上一贯的清冷比月,未有搭话地打算,阿提便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北荒的雪是四海八荒中最寒冷的。到处都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天和地,不知何时春来何时秋至。那里有多可怕你知道吗?铺天盖地的雪,无穷无尽的日夜,全是雪,只有雪……”
“你很想成佛吗?”凤深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阿提,突然打断她的话。
阿提低着头看他,突然有冰冰凉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她扬起头伸出手来,原是下雨了。
她很想成佛吗?想或不想都无所谓的罢?她当初只是为了能离开北荒,离开那片土地,离开那皑皑白雪。阿提怔怔地看着底下的凤深,不知道要回答些什么。
“你当真想成佛?”凤深见阿提又出了神,执拗着又问了一遍。方抬头,却发觉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眼见雨势大了起来,凤深语气稍稍有些着急地对着阿提说道:“快些到屋里去!”
凤深忽然想起那个女子没穿鞋,便大步走了过去,伸手一拉便将阿提从树上抱了下来往屋里去了。
阿提本想说她捏个诀便能将那雨避了去的,谁知凤深动作如此疾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抱在了怀里。阿提暗自琢磨,难道是这个孩子近来被自己逼得急了,连言行举止也有些反常不成?
“在想什么?”阿提被凤深放在屋里的暖榻之上,那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暖暖的鼻息拂过她的额迹。
阿提伸手环了一圈凤深的腰,又抬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我记得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才到我腰间来着。如今已经抱得动我了,是时候该娶个夫人了。”
阿提看着凤深的神情分明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儿是时候成家立业了。
凤深扭过头,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往后不许再用这种神情看着我。你从前就是这副模样,以后大抵也是这副模样,再过个几年我便要比你年长上许多了。”
阿提咯咯直笑,伸手拉低月止的脖颈,双手捏着他白皙的脸颊,声音清扬:“不过一副皮囊罢了,老身有了神识的时候,凤家的太祖爷都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凤深面无表情的看了阿提一眼,宽厚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一片冰冷彻骨。他微微讶异,不着痕迹地将她的手从脸上扯下来握在掌心里,那股寒意自掌心传至心底,某一处微微一动。
凤深松开手,转身去倒了杯热茶喝下,掩下眸中慌乱不已的神色,手却不自觉地抚摸上那女子捏过的脸颊。
他没有留意到在身后的阿提,竟也乱了心神。她怔怔地盯着手背,那股暖意似乎还未散尽,心底有种悸动一如当初。
然后,阿提便听见凤深那清冷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抹蛊惑人心的气息:“阿提,我不想修神了,你可也愿不再做佛?”
阿提蓦地瞪大双眼,心头的悸动许久难以平复。
故事的最初,他该成神,她该成佛。
他下凡世历劫,为了修升上神。她入凡世助他历劫,为了报还恩情彻悟化佛。一个没有错的当初,一段没有错的尘缘,理应有一个没有错的终归。
后来的千千百百年里,阿提将自己埋在北荒雪域里独自一人苦思冥想,终是不得其解地摇了摇头,心头的执迷不悟始终如影随形,她一番苦笑算是了却前尘往事。
有些事,错不了,错不得。
阿提回过神来,悄然敛下眼底的苦涩,淡淡说道:“凤深,你知道吗?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好的。你此番渡劫圆满便会飞升上神……至于我,也许成佛……”
“成佛,”凤深背对着阿提,声音冷肃如初,顿了良久方才接着说道:“于你而言就这般重要吗?”
“大抵……是如此罢。”阿提话音未落,便赤着脚下了暖榻。
窗外的雨渐渐大了起来,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房里还弥漫着她发丝的气息。凤深嘴角微微上扬,嘲讽的弧度渐渐扩大,他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不知怎的眼角有些模糊。
有些佛啊!总是自诩慈悲为怀,却不知为何独对他如此心狠。
不久之后,凤深将窗外的梧桐树砍了,阿提再也没有去过凡世。那凡世的凤家公子弱冠之年便不知何因郁郁而终。
劫满成神,缘尽化佛。
故事的最后,他是九天仙宫位高权重的天神,身护六界八荒。她是西天极地大慈大悲的佛尊,心怀天下苍生。
只是他的六界八荒,她的天下苍生,再不见彼此。
㈠
那位年纪轻轻就战功显赫的月止上神怎么也没能想到,西方极地声望崇高的地提佛尊竟然是一个小姑娘家。
“那你说说佛尊该是个什么模样的?”
地提光着脚丫子,趴在结实的梧桐枝上,垂下两条腿来一晃一晃的,炙热的日头照在那双皓白的脚踝上更显斑驳。她抱着树枝,将下巴搁在上面,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月止眨了眨眼,等着他的回答。
佛尊该是个剃度的老者,笑起来的时候大智大慧。总之,不该是眼下这个抱着树枝晒太阳的小姑娘这番模样,甚至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可爱。
月止仰头看了地提一眼,冷着嘴角缄默不语。纵使他心里再如何地别扭,她到底千真万确是六界尊崇的地提佛尊,是自佛祖归涅之后西方极地唯一一尊能牵引佛光的佛尊。
地提笑嘻嘻地晃着脑袋,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苦恼地和月止商量道:“要不这样罢,你且退出去再进来一次。”
月止果真退了一步,然后便看见树上的地提一溜烟儿地腾了下来,在树下实在在地打了个坐。月止抬脚正想进去,便听见地提清了清嗓子,一脸慈悲地说道:“月止上神,本尊在门槛边养了一窝蚂蚁,您进门的时候留些心,切莫杀生。”
月止背过手去,决心不再理会那人,兀自踱步走开。就在他经过她身旁时,月止忽然觉得身侧一道亮光袭来,身体顿时天旋地转。在意识迷失前,月止惊讶地发觉自己周身的仙法被封印了起来。
昏昏沉沉间,感觉耳边狂风大作,脸上被风雪刮得生疼。月止咬了咬牙,用尽力气睁开双眼,入眼的竟是漫天飞雪。
地提有些娇小的身子背着月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里,身后的脚印很快便被风雪掩盖。月止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我封印了你的仙法,只能暂时压制住你体内的戾气。我带你去凡世,那里的日月精华能净化你的魂魄。”地提脚步顿了顿,声音有些喘。
月止用手推了推地提有些瘦弱的肩头,示意她将自己放下来。
地提摇了摇头,抓着月止的手越发地用力,“这里的雪极寒,便是有仙气护体,也没有几个神仙能抵御得了这雪域的寒气。更何况我封印了你的仙法,你下来会被冻死的。”
月止抬头看了看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不知何处是尽头。很久以前,他也来过这里,那时候执音还是九天仙宫里掌管凡世音律的神女。
“这里是北荒雪域。”语气浅淡,月止的声音在身后低低的响起,“地提佛尊似乎并不畏惧这里的雪。”
“当年佛祖知道自己即将要归涅时,亲自寻来一株雪千提,在它体内栽种慧根。希冀着,待他归涅之后,这株慧根能替他守住四海八荒的安宁升平。”
“很久之前,我将将浴火重生的时候,倒是见过一株生长在雪域里的千提树。”月止趴在地提的肩头上说道。
地提顿了顿,咯咯笑道:“这九天之下,六界之内,估计就只有那么一株雪千提,大概便是本尊了。”
自地提有了神识以来,便扎根在漫天飞雪的北荒雪域。那里常年大雪纷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周遭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地。大雪不分昼夜不分四季,纷纷扬扬。
三千多年来,那个荒凉之地除了佛祖便只有一只受了伤的黑凤凰飞过。
她化为人形的那一天,佛祖来到她的面前问道:“你愿成佛吗?”
愿意吗?或者不愿意吗?
地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于是佛祖将她带回了西天极地。
她每日跪坐在佛相前沐浴佛光,念经诵佛,偶尔南菩会给她换走敲佘的木鱼之外,如此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又过了百年。
与北荒雪域的纷扬飞雪不同,在西天极地抬头看见的是万丈佛光。除此之外,在西天诵经的日子似乎和在北荒守雪的日子并无不同。
“我本就生长在这雪域之中,倒也都习惯了这雪。”地提突然停下脚步,将月止放了下来。她回过头看去,北荒千百年不变的纷扬大雪,依旧万里荒凉。
“这雪域本是上古神族为了维持天地仙凡秩序的结界,不成想你竟不畏惧这雪,那岂非归天入凡,来去自如?”月止稳了稳身子,竟发现已身在雪域之外。眼前这个小姑娘般的佛尊,竟然如此轻松地摆脱了上古阵法。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此番若不是因了你,我还不想入凡呢!”地提拍了拍手,轻拂了拂额前细发上的落雪,气鼓鼓地扬高了声音。
地提看着月止,突然又咯咯一笑,“说来本尊并不常到那凡世去,上一回也不过是为了报恩。”
“以慈悲为怀的西方佛尊竟不去普度活在执念之中的冥冥众生?”月止背过手,转身走进那凡世之中,随口清清冷冷一问。
“是啊,救不了众生,成佛何用?”
月止神色蕴凝,回头看见地提一向满是笑意的眉眼竟有些落寞。他就这样看着地提认真执拗的神情说不出半句冷嘲热讽的话。
“只是,本尊连自己都无法彻悟,又如何救得了执迷不悟的冥冥众生呢?”
早在月止刚修得上神的时候,他便听闻西方极地有位功圆德满化了佛的地提佛尊,却因执念横生,无法牵引佛光。眼下这个总是笑得明媚的女子,不知因了何事执迷不悟。
“从前我还未化佛的时候,有个人总是数落我不适合做佛。后来,我果然不适合做佛。”
㈡
当初地提还是一株只有神识的雪千提时,曾有一只受了伤的黑凤凰倒在她身旁。那应该是一只长得很不错的凤凰,身上的黑色特别纯正,黑得格外的透亮,尾巴又长又俊特别漂亮。
它倒在地提的身旁,伤痕累累,气息奄奄。风雪交加,地提动了恻隐之心,稍稍压了一下茂密的枝叶替它挡去大半的风雪。
便是那时,地提的枝叶沾上了那只鸟儿的血,神识格外的清明,不久便化了人形。佛祖说,便是她受了那血才得以提前一千年修得了人身,这个恩情要还清了才能成为真正的佛。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凡世,总有种熟悉感。”月止仰起头,看着庭院里一株年久的梧桐树微微发怔。特别是这个动作,似乎他从前就总是这样看着梧桐树。
地提摆弄着月止硬是强塞给她的锦鞋,他说既要到这凡世来,便要有这凡人的样子。她正拿着锦鞋对着自己的脚丫子好一番摆弄,尚未穿好,便听见月止看着庭院里的梧桐树自言自语。
地提扬高了声音朝着月止说道:“我听闻你是在凡世修的上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没什么奇怪的。”
“似乎有个女子待我很是不好,只是从前的事都记不住个大概了。”月止说这话的时候,地提看见他的眸色里满是眷恋和不舍,她放下手中的锦鞋,默不作声。
在很久以前,久到月止还不是上神的时候,久到执音还是九天仙宫里掌管凡世音律的神女的时候。
月止在渡劫时不甚被天雷所伤,途经北荒雪域被阵法中的常年大雪困住了去路。后来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月止,始终不知自己是怎么在茫茫大雪中撑过来的。
直到后来在凡世历劫,遇上白子荷。原是执音神女当年私闯北荒雪域违反九天宫规,因而被天君贬入凡世,带着神女的记忆,受九世轮回之苦。
月止在凡世历满劫数之后,在凡世受罚的神女变得不安分起来,私自逃离了轮回道甘愿成魔,被天君除了仙籍。
“那时我才知道,原是她救的我。只是后来我虽修成了上神,但却因为砍了一株千年梧桐被天君封印了在凡世的记忆。”
月止与地提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凡世待了小半年。这个看似冷若冰霜的月止上神,其实心里也是有一片柔软的。地提知道的,他从前就是这样子。
“不过好在,我记得,那个人就是执音。她陪着我,过了整整一个凡世的人生。”月止见地提歪着头出神,兀自继续说道。
“所以你在北荒雪域一战中会被堕仙执音所伤,不是因为你打不过她,而是你压根就没想着要赢了那场仙魔大战?”地提的半张脸隐藏在夜色之下,身影有些荒凉。月止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觉得自从她到了这凡世,整个人都变得奇怪起来。好像很久之前,他就觉得她应该一直是一个明媚的小姑娘。
地提救过的那只鸟儿性子比较冷,不大爱说话,但一句话说出来总爱重复一遍。
她记得,也是在这似曾相识的凡世,他总是语气寡淡地问她一句:“你为何要成佛?”
只是那时的他,并不懂得很多东西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好的。当初佛祖归涅前种下一株雪千提时就注定了地提的命运,她有佛祖留下的慧根,最终是要成佛的,也只能成佛。就像六界等着月止神尊成为天神,一统八荒,平息妖乱一样。
如果她不是那株被佛祖种下的雪千提,如果他没有飞进那片荒芜的雪地。地提想,她还会不会爱上他,她还会不会因为动了情而执念横生?
而如今,那个让她差点成魔的人告诉她——不过好在,我记得,那个人就是执音。她陪着我,过了整整一个凡世的人生。
佛祖常说因果轮回,大概便是这般模样的吧。那时他闯入北荒被她所救是因,她承了他的恩情是果。当初她一心为了了却恩情成佛是因,他终是选择尘封这段记忆是果。
而如今,她动情执迷不悟是因,却也只有她一个人甘之如饴是果。
“不要再被她伤到了,她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地提背过身去,起身离开,徒留月止一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凡世这皎皎月色,洒在她的身后万丈清华。
这一刻,月止忽然觉得,这个苍凉的背影,不正是只有那西方极地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佛尊才有的荒凉孤寂吗?
㈢
屏风后,雾气蒙蒙。
凤深宽了衣袍,缓缓将自己浸入热水之中。
“我昨儿观摩星象,你该劫满了。”
阿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月止僵直着身影不回头,擦洗身子的动作停在那里。阿提良久没听见回应,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凤深眼尾隐隐抽搐,一字一顿地说道:“出去!”
阿提看见那鸟儿的脸颊上飞了两抹异红,驻足想了片刻,终于意识到那鸟儿在别扭什么,忙宽慰道:“当初你受了伤落在北荒的时候,身上的毛都掉了大半,能看的不能看的全让我看了去了。”
凤深的脸都黑了,阿提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末了还干脆就坐在木桶旁边陪着说话。凤深将身子沉在水里,白皙修长的手死死地捉住桶沿,指节泛白,对阿提的话不置可否。
凤深忽然从水中站起来,水声哗然,一旁的阿提措手不及,被水溅了满身。淅沥的水珠纷然而来,满脸的冰冷彻骨,阿提慌地别过头,一抹温热轻轻地印在唇间。
一张清冷凉薄的脸近在咫尺,凤深含着那抹唇角,低低说道:“你我凡世这十几年算什么?”
地提倏然睁开眼,呼吸急促间发现自己满身大汗淋漓。此时凡世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清冷的夜里,梧桐叶落纷飞,月色朦胧得刚刚好。
佛本该无梦,今夜不知为何梦靥连连。大概是近来常伴月止左右,沾染了他身上的戾气不成?地提心下不由得一声轻叹,起身欲掩上半开的窗台。
夜凉如水,这凡世是有多久没来过了呢?自从凤深成为九天仙宫的月止上神开始,她便习惯了整日整月地待在北荒的茫茫雪域里参悟,不成想越发疯魔。
南菩以为,她一直无法牵引佛光是因为尘缘未了,却不知她早已执念成魔。她记得那时还叫做凤深的月止天神总爱执拗着问她,成佛于她而言,当真如此重要吗?
那时的她多想告诉他,她爱上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只黑凤凰,身上只有几根烧焦了的羽毛,她这一生,大概是没有什么比他更紧要的东西了。
只是她终归不过是笑着说:“至于我……也许成佛……”
也许执迷不悟……
他是神,岂能置六界八荒涂炭。她是佛,岂可弃天下苍生罔顾。
他既误以为她是一尊大慈大悲胸怀苍生却唯独不肯容下他的佛,那她何苦告诉他这尊佛早已执迷不悟?
“久闻西天极地地提佛尊的大名,今日一见,我终是明白你为何无法牵引佛光了。”一声清脆的笑声从窗外传来,陡然将凉夜的静谧打破。
地提眉头一皱,看着窗外的执音踏着月色而来,朦胧的月华已然无法掩盖她周身浓重的魔性。从前在凡世遇见她时,地提总想着点化她,今日再见却明白她为何自除去仙籍,甘愿做六界唾弃的堕仙。
执音看着发怔的地提,笑得花枝乱颤,“不成想,当日还规劝我放下执念的地提佛尊,今日竟也因情迷了心绪。”
“执音……你是来找我的吗?”
一声清冷地声音从执音身后传来,地提看去,月止神色痴迷地盯着执音不放。她的心忽的一紧,月止定力向来比旁的人要好,虽体内有戾气,却一直强压着,在凡世的这段时间也一直无甚大碍。今日竟轻易的着了魔,原执音于他而言竟已这般紧要。
地提看着执音,强压下心神不宁,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说上神的元神好还是佛尊的元神好?我该拿哪一个元神献给魔君呢?”执音泠泠一笑,夜里溢满诡异的欢快。
“执音,你本是九天仙宫中执掌凡世音律的神女,如今何苦甘愿成为堕仙呢?本尊再劝你最后一次,放下你的贪念罢。”
“你不也没放下吗?你若是放下了当初就不必让天君封印了他的记忆,你若是彻悟了也不必从凡世回去后就将自己困在北荒那几百年,如今你竟都不敢承认你便是他脑海中的那个影子。地提佛尊,你们佛家人也不过是借着清规戒律寻求安慰罢了,也不见得比我一名堕仙好到哪里去。”
地提心下一虚,如今她的心事已经如此明显了吗?竟连旁人也轻易看得出来了?
执音抬手便直捉地提的命门,地提正分神间,也未留意。一旁的月止,眸中忽的一片清明,侧身挡在了地提身前。执音那一式用了十成的功力,月止只觉心头一滞,喉中腥甜难耐。
他堂堂九天之上的上神,竟敌不过执音的一招一式。六界八荒都知道,九天的月止上神因深爱堕仙执音,心魔横生,自甘被提走元神,只余一缕清魂堕入轮回之道,生世为人。
从此,六界八荒再无月止上神。而那之后,西方极地的地提佛尊也未再踏出北荒半步。
(后记)
我再次在北荒找到地提佛尊时,她一如许多年前,我替天君请她出雪域为月止上神净化魂魄一般,身上覆了一层厚重的冰雪,手中一下一下地敲着身前的木鱼。
我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敲击木鱼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听见清脆沉稳的声音顿了顿便又响起,地提佛尊连眉眼都没有抬,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一直以来,他分明还记得我。他假装被天君封印了记忆,假装对执音情深刻骨,原来不过是怕这六界八荒知道——”地提佛尊微微一动,身上的冰雪簌簌而落,“南菩,本尊终是明白,他不过是怕这六界八荒知道西方极地的佛尊动了情罢了。”
地提佛尊起身,又一次走进了北荒纷扬的风雪里,我从未见过她的身影如此决绝。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在北荒见过地提佛尊,有人说她去凡世还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