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的告别

去年中秋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见到了小月。

南方的初秋依旧炎热,午后的蝉鸣搅动着炙热的空气。我坐在电脑前奋力敲击着键盘,准备把假期落下的病历给补上。下午的工作尚未开始,几个实习生正趴在桌子上休息,单调的键盘音把办公室衬托得异常安静。

我清晰地听到护士站有交谈的声音,但他们明显降低了声调,唯恐打破这午后的宁静。过了一会儿,交谈的声音结束了,当班护士走到我身边,轻轻说道:「有个新收,肺癌,你看一下吧。」

我停下手上的活儿,让护士把病人请到办公室里来。很快,一个年轻女人借着一男一女的搀扶,走了进来。左边男人的身材很高大,穿的衣服十分干练;右边女人年轻貌美,穿着职业套装、黑色丝袜和高跟鞋。这两位给人的第一印象都非常不错。

相比之下,那位被搀扶着的女人看起来精神就不大好,她穿着一件毛线外套和一条印着卡通人物的抓绒睡裤,头上戴着一顶宽沿的红色呢帽,鬓角的头发稀疏,稍显凌乱。脚上是一双粉红色拖鞋,脚步虚浮,略显蹒跚,还可以听到轻微的气喘声。

她见到我,马上露出微笑,但脸上的肌肉看起来极不自然,仿佛刚刚用了很大力气才改变了嘴唇的弧度。

我们首先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了解到中间的女人叫小月,今年29岁,结婚还不满一年。身旁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叫阿成,在一家外企工作,另外一个女人是她的妹妹。

说到这,我让两个女人先去病房安顿,想把男人单独留下来,方便接下来的谈话。但阿成还是扶着小月回到病房,再返回了医生办公室。这时候,那几位伏案的实习生也清醒了过来,注意力放到了我和阿成的谈话上面,并不时在本子上写下一些关键词。

一个月前,怀着37周身孕的小月开始出现咳嗽,夹杂着间断的呼吸困难。他们一开始以为是感冒,但为了胎儿的安全,还是去了做产检的医院,想弄清楚是什么问题。

一番检查过后,医生们确定小月的胸腔里有积液,而且量还不少。然后,他们用长长的穿刺针从小月的胸腔里抽出了血色的积液,有经验的医生都知道这个颜色并不太好。果然,胸腔积液检验的结果表明这并不是胸腔的炎症,而是肺癌。

医生和家属商量过后,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小月。在知道消息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就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在她身旁的母亲也哭了。但他们很快就重新镇定下来,向医生寻问下一步该怎么做。

这一刻,他们觉得,这尽管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他们还是有机会渡过这一关的。小月还年轻,很多事情的发生在他们看来都是有可能的。

当天,他们就见到了肿瘤科的医生。这位医生了解完情况后,告诉这对年轻的夫妻,这个阶段的肿瘤,已经没有办法手术切除了,只有尽早化疗,尝试着去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他们听完医生的话之后,第一个问题就是:「化疗到底有没有效?」

显然,这是每一个接受化疗的病人最关心的问题。因为在接受化疗的同时,也意味着要接受化疗药物强烈的副作用以及化疗无效的后果。

然而,这位医生却没有办法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说出一串临床的统计数字,并表示「化疗效果是一件十分个体化的事情」。

他们的态度很积极,想到小月肚子里的孩子,他们想要更乐观地看待面前的一切。他们不想让那一堆没有生命的数字成为主宰,他们决定接受化疗。而且他们相信自己会成为战胜癌细胞的幸运儿,一如很多正在与肿瘤斗争的病人一样。

在此之前,腹中的胎儿成为他们需要考虑的第一个问题。他们寻求了医生的意见,医生建议尽早开始治疗,至于胎儿可以考虑通过引产术取出来。他们同意了。

手术的前一晚,小月和阿成单独坐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她握着他的手,竭力控制着情绪。「看得出来,她很痛苦,但她很坚强。」阿成回忆道。但那一刻,他们也莫名的充满了信心,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天一早,一个健康的女婴来到了这个世界。初为人父母的阿成和小月,正在尽情享受着这一瞬间的幸福,短暂地忘却了即将面对的一切。

很快,小月开始接受化疗前的一系列检查,结果显示肿瘤已经在胸腔内出现了多发转移。医生再一次跟他们讲解了化疗的过程和可能出现的并发症——消化系统、呼吸系统、血液系统……似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出现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要同时接受化疗无效的风险。小月很害怕,但他们最终还是相继在知情同意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治疗开始了。小月对化疗药物的反应很强烈,她开始吃不下东西、呕吐、便秘、口腔溃疡,她的身体开始虚弱。但她最接受不了头发的脱落,她开始拒绝出门,整天整天的呆在家里。同时,她还要定期把胸腔内过多的液体抽取出来,以免影响呼吸。这一切对一个29岁的女孩来说,都显得太艰难了。

「你看到她的妹妹了吧,」阿成对我说,「不久前的小月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的。」他的眼里满是不解,他不明白他年轻的妻子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一直以来都是那么健康的她,就像一夜之间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她在怀孕之前每天都会坚持锻炼身体,吃的东西很健康,每天的心情也很好……」话没有说完,他就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双手。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生完小孩之后的第三个星期,小月因为严重气促再次紧急入院。检查后发现她的肺动脉里有一个血凝块,医学上称为肺栓塞,情况非常危险。医生给她作了针对性的处理,症状有所好转。

然而,随后的检查结果再次给了这对年轻夫妻当头一棒——她体内的癌细胞并没有对目前的化疗方案起敏感反应。对此,小月似乎难以接受,她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一瞬间倾泄了出来,她放声大哭。

在经过这一次打击之后,经朋友介绍,阿成带着小月转诊到我们医院。我接过阿成递过来的病历资料,详细翻阅了一遍。随后,我们主任也和阿成谈了话。

我们看得出,阿成心里还是怀有希望的,他不想放弃,他觉得「小月就是那个幸运儿」。我们心里清楚,这种程度的癌症,能够被控制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但在听取了我们的意见之后,阿成还是想再试一下。于是,我们只好尊重他的意愿。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化疗方案,阿成同意了,小月的治疗再次开始。

这一次的药物除了让小月的头发继续脱落之外,还造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过敏反应。但你可以明显看出,小月在努力让自己更加乐观和从容地去接受这一切。

每次查房,她都尽力向我们露出微笑,尽力去回答我们的问题。看到这些,你不难想象这个女孩过去的美丽和阳光。阿成寸步不离地日夜守在小月身边,每当小月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他都默默地充当着出气筒。

再次化疗让小月更加疲惫,她的双脚甚至已经无力行走,只好整天躺在床上。每天傍晚,阿成都会用轮椅把她推到医院的花园里转转,这是她每天仅有的离开病床的时间。

三天后,复查的结果显示小月的病情基本稳定。依照惯例,这时候她就可以暂时出院了,等到下一次化疗的时间再返院。

小月很高兴,特地换上了一条黑色的长裙,早早地就把东西收拾妥当准备出院。我再次向他们交待出院后的注意事项和返院日期,小月听着连连点头,但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我只好反复叮嘱阿成。阿成对我说:「她这两天一直念叨着赶紧出院,回家抱女儿。」「千万要让她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了。」我又补上了一句。

再次见到他们已经是二十天以后,他们按照之前的约定准时回来了。小月的精神看起来比出院的时候好些了,说话声音也比之前响亮。

在了解完她离院期间的情况之后,小月开始满心欢喜地向我讲述她女儿的趣事,初为人母的幸福溢于言表,她只是遗憾女儿没有吃到一口母乳。阿成在旁边没有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小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阿成的陪伴下,小月很快便把需要复查的各项检查做完了。我焦急地等待CT扫描结果,却没有等来一个好消息,结果显示:癌细胞已经从胸部扩散到肝脏和腹部。这就意味着,这一次的化疗依旧没有很好地控制住癌细胞,她的病情进展之快甚至超过了我们的预计。

对于这种时刻的到来,每个人在拿到检查报告之前,都会心存侥幸。但我仍然要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他们,只是不知道他们做好准备没有。这一次我再也没办法在他们面前保持乐观,我需要清楚地把小月的情况说出来,然后让家属好好考虑如何让她更好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阿成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话,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沉默了一会,然后说:「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案吗?」听到这里,我能理解他内心的挣扎,但我还是问了一句:「我刚才说的话你理解了吗?」阿成用力地点点头,「我回去跟她的家人商量一下吧。」他说。

阿成显然还没办法接受这个结果,他暂时还不想讨论死亡,不想讨论如何面对死亡,他还想要再多努力一次。

第二天,我见到了小月的父亲,一位脾气急躁的精瘦男人。他一定已经从阿成的口中知道了小月的情况,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不相信没有办法!」我看了看旁边的阿成,眼神中带着疑问。

阿成只好把他的老丈人安抚着坐下,听着我把昨天的话又说了一遍。但这一次,为了照顾老人家的情绪,我留了一些余地。后来回想,真不知道留出这样的余地,是好是坏。

老人家听完后就回病房陪小月去了,阿成留了下来,他说:「你说的我都懂,但我们没有办法讨论停止治疗的话题,医生,你再帮我们想想办法吧。」这种时候,我已经没办法做决定了,只好让主任跟他们谈。

将近一个小时之后,阿成和小月父母从主任办公室走了出来,我从他们的眼神中似乎看到了希望。接着,主任对我说:「我们再试一试吧,他们还不想放弃,而且说实在的,小月还那么年轻。」我听完,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他们的心里一直希望小月就是那个幸运儿。」主任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

我明白,面对这样一个极其抗拒谈论死亡的家庭,你是很难狠心让他们的希望破灭的,他们根本没有做好面对事实的准备。但我还是问了一下阿成:「小月本人也希望继续治疗下去吗?」「嗯,这也是她的意愿,她也不想停止治疗。」阿成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于是,化疗又开始了。

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但她面对外人的时候仍然在努力保持微笑。有时候体力稍微恢复,她竟然还会尝试去化个淡妆。我以为,这是小月的乐观,阿成却悄悄告诉我,她经常都在压着声音哭泣。

后来,小月在病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想要举起自己的手脚也已经无能为力。与此同时,她的肝部转移癌还引发了腹部的积液。这样一个瘦小的姑娘顶着一个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的大肚子,我们必须定期给她抽取腹水,才能让她稍稍舒服一些。看着这个忍受着巨大痛苦的倔强姑娘,你甚至都没有办法劝她放弃。

今年春节,小月离开医院,回家与家人团聚。可是在大年初三的早上,她又一次喘不过气来了。她绷紧了身体,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阿成连忙拨通了急救电话,小月随后被救护车紧急送进了医院。

当天,正好是我在医院值春节的班。我本以为会是平静的一天,可没想到,小月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再次入院。医院开通了绿色通道,我喊来了二值和住院总协助抢救,还让跟值的实习生打电话向主任汇报情况。

小月的脸上扣着吸氧面罩,我们想要把大流量的氧气输送到她的肺部,抢救药物也一支接一支通过静脉注射到她的体内,可床边的心电监护仪仍然在不断地发出慎人的警报声,她的血氧浓度还处在一个极度危险的范围内。我们必须要和门外焦急等待的家属谈谈了,在这种时候,他们的意见至关重要。

主任已经从家里火速赶回了医院,我向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让另外两位医生继续病房内的抢救工作。我和主任,必须争分夺秒,取得家属的意见!

病房外的女家属已经泣不成声,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眉头紧锁,紧张地踱着步子。他们看到我和主任打开房门出来,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

我站在一旁,主任开始说话:「小月的病情很危重,我们在尽全力抢救。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必须让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说在我们这里抢救无效,你们是否愿意把小月送入重症监护室,那里有更好的设备,但大多是一些有创的抢救措施,抢救的过程也必定会让小月承受更大的痛苦。还是说,你们希望小月在临走之前不要再受那么多的折磨?」

时间宝贵,主任的话很简短,留给家属们考虑的时间也不多了。两位女家属已经情绪失控,无法作出判断。两个男人尽管承受着即将失去至亲的痛苦,也必须作出他们的决定了。

阿成用力揪了揪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然后,他用早已通红的双眼看向了我,仿佛在征询我的意见。我想了想,小声地说了一句话:「你们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小月也是,她太累了。」

最后,他们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决定不上呼吸机、不做有创操作、不转重症监护室。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我和主任继续回去参与抢救。万幸的是,这一次,小月又挺过来了。我们在默默为她高兴的同时,也知道,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率会越来越高。

这个夜晚,忙碌了一天的病房已经陷入静寂,我看到阿成独自在走廊的吸烟区抽着烟,我没有过去,他也没来找我。我在想,这样一个始终坚持积极治疗态度的家庭,这样一个从未想过如何面对死亡的家庭,要作出这种放弃的决定,应该会更加痛苦千百倍吧。

病房里,小月的妹妹、她的父母,陪着她,小声地说着话。时而摸摸她的额头,时而轻轻握住她的双手。但是小月已经无力作出回应了,她甚至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几个月里的所有治疗好像都没有减慢小月走向终了的步伐,反而极大地加重了她的痛苦,她甚至连最后跟家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了。在这些日子里,我们抗拒去谈论有关死亡的一切,只是不断地去治疗、再治疗。

三天后的早晨,小月的病情再次恶化。这一次,她没有很痛苦,因为她很快就陷入了昏迷。我们又进行了一次抢救,但幸运女神没有再度降临。

我们都知道,她要离开我们了。我们停下了手上的工作,阿成独自一人走到了小月的床头,单膝跪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耳语道:「可以了,放手吧,不用再坚持了。」

说完,我好像隐约看到小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就悄无声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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