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匆匆而过,文字也潦草而枯燥。浮躁仿佛是潜伏在身体里的顽疾,总要周而复始地爆发,一不小心就会泛滥成灾。
在内心深处,我总有一个执念,越美好的东西越不能碰触,一旦落笔,那些深藏在灵魂里的密码就会消失,不复找寻。因此,这么多年,我任岁月落满了尘,思念束之高阁。芒草萋萋的山野间,我只是一株在风里呶呶不休的小草。
然而,记忆的小舟,总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划向时光深处,那个十五六岁的夏天。
对他最初的印象,大约是一个夏日的黄昏。我走进一中的校园,准备到教职工家属区找好友小艾玩儿。当我经过高一教室后面的时候,突然瞥见一楼教室里一位男老师正充满激情地讲课。那一刻,夕阳的光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单眼皮眯了起来,汗水似乎爬上额头,有晶莹的光闪烁,只见他一甩头,额前的黑发向后飘去,颇有一番青春的潇洒肆意。
夏天过后,我和小艾都没有去父母期望的中师,而是如愿升入一中,我被分到了高一2班。没想到的是,那个年轻男老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同时也教我们的语文课。于是,热爱文学的我,对语文课学习充满了期待。
每天清晨,我们5:00多起床,在马路上跑步到洛河滩,休息十分钟再集合跑回学校。往往是一路星辰一路风,县广播电台的第一个听众就是我们这群满怀梦想的学生。在休息的十分钟里我们仰望星空,辨认着各种星座;眺望洛河,一起迎接第一缕晨曦,开启一天的美好。早读开始的时候,我的思绪还沉浸在清晨的风景里,于是,我拿起笔,在耳边朗朗的读书声中,文思如泉涌,落笔处,是摇曳在时光里的一串串叮叮当当的青春风铃。作文课上,语文老师常常把我的作文当做范文读,不仅给出“文如行云流水”的评语,而且会毫不客气地指出我的不足,并提出改进意见。同学们都爱上他的语文课,无论每天的语文课排在第几节,我都兴趣盎然,如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鹿,奔跑在文学的田野。
同学们至今还记得他给我们讲授《景泰蓝的制作》的情节,他能把说明文讲得生动有趣。我们总觉得说明文语言枯燥无趣,每当老师讲授说明文之类的文章时,不少同学都会不耐烦地把课本往书桌前一竖,然后爬在课桌下自顾自开始玩耍起来,这一节课也不例外。有的同学在课桌下正玩得起劲,可不知为什么却被老师风趣的语言吸引住了,他边讲述边用手势给我们形象地演示着,在他的努力下我们至今还能一步一步地理清景泰蓝那繁琐的的制作过程,当他讲到“烧蓝工人把涂好色料的铜胎放在铁架子上,拿着铁架子的弯柄,小心地把它送到炉膛里去。只要几分钟工夫,提起铁架子来,就看见铜胎全体通红,红得发亮,像烧得正旺的煤。”时,他为了让我们理解烧蓝时红的程度,一字一句认真的讲述着,讲到"铜胎全体通红,红得发亮,像烧得正旺的煤。”,他的双臂向两边打开,借助手势帮助我们理解“通红”中红的程度:“通红就是全红了。”这样他的名字就出现在他的讲解中,我们都笑了。他好像愣了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也笑了。他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总是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给自己的学生,也许正原因如此,我们才会愈发喜欢他,尊重他。
我们师生的相处,还曾有一段小插曲。那时候,语文、数学老师都同时任两个班的课程,他作为一班班主任,兼任我们二班的语文课;我们二班的班主任则兼任一班的数学课。也许是少年心思敏感、个性霸道的缘故,二班的同学发现我们的语文老师对我们远远不及对一班的学生亲切。于是,有好事者就在语文老师上课前,在黑板上大大的写下“不要太偏心!”几个字,字后面还留着大大的惊叹号,看起来触目惊心。当上课前的小预备铃响的时候,我们坐在课桌前窃窃私语着,有人甚至还在小声议论这样做是否太过份了。语文老师会不会生气?我们忑忐不安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语文老师走进了教室,我们像往常一样问好,老师还礼,然后热情洋溢地导入这节课。当他转身准备在黑板上板书时,他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愣了一会,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又兀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而是回过头来询问:“我要用黑板,可以擦吗?”班长赶紧跑上讲台,慌忙地擦着黑板,他又笑了,和班长一起擦起黑板。这节课他始终精神饱满地讲着,他的微笑似乎更加迷人,他的讲解好像更加透彻,他对教学的投入没有一丝的改变。跟随着他专注的讲解思路,我们沉浸在知识的无穷魅力中,也慢慢地忘记了刚才的一幕,专心地学起课文来。
事后,大家一直担心着语文老师会为此记恨我们,担心他会愈发冷落和疏远我们。而事实上,语文老师好像没把这件事记挂在心上,这次风波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毫无波澜地过去了。不过,细心的女生们很快就发现语文老师有了一些改变。他总会在每节语文课前,提前几分钟来到我们教室,不时地辅导我们学习,也会和班上的同学谈心。是的,他用宽广的胸怀包容了我们年少的敏感,无声地用自己的行动原谅了我们的小气和自私。大学毕业没多久的他,更懂得我们的小气和自私是缘于渴望老师的关注啊。
他是一名认真、敬业的语文老师,有着年轻人的教学热情和对文学的浪漫情怀。他不仅教我们课本上的内容,还带领我们走入诗歌的殿堂。在记忆深处,总能看到他站在讲台上,为我们朗诵《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
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们的梦没有停留在康桥的柔波里,而是踱步到裴多菲的田园中。老师带着我们,细细品读和赏析着一首短诗《谷子熟了》: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聆听老师的讲解,我深深体会到了裴多菲诗句中爱情、谷子双丰收的喜悦,为这样简短而丰富的表达而折服。从此,我迷恋上诗歌的世界,在古今中外的诗歌里徜徉漫步。我开始尝试写古诗赏析,每每写完后他都耐心地给我批阅指导。当我的语文成绩获得年级第一的时候,当我的征文获得一等奖的时候,他由衷地为我高兴。
很快,高一的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到了高二,他不再担任我的语文老师。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他,他总会真诚地对我们笑笑,有时还会问一句:“怎么样,学习紧张吗?”班里的同学们也很怀念里他,每当有谁在校园里遇到了他,都会兴奋地到教室里大声喊着:“你猜怎么着,我刚才看见任老师了!”
我却很少碰到他,内向的我也不善言辞,每日在校园里低头走路,行色匆匆。高二下学期,文理科分班,我从校园的法国梧桐树下走过,碰到了他,他问我:“你选了什么学科?”我小声说:“文科。”他笑笑:“嗯,很好!”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再后来的一次遇见,是高三的冬天,学校对面操场边的小路上,他和一个姑娘并肩散步,雪安静地落着,四周是漫天洁白的世界,我知道他恋爱了!第二年的春天,在上午课间操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消息:“今天是任老师结婚的日子!”一瞬间,呼啦啦的春风扯起了旗子,触目可见的锦屏山,湛蓝的天空下,有白鸽飞过。
读师范的第一年元旦,我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写下了唯一的一封信,感谢他对我文学的启迪。 几年以后,我参加了工作,平淡的日子里,原本就很少来往的高中同学,渐渐失去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我的闺蜜带来了一个消息:任老师走了!原来,年级轻轻的他不幸患上尿毒症,他得病的事儿,是他这届学生最先知道的,全班学生自发地为老师捐款治病。随即这个消息很快被老师的大学校友得知,他在省报上真挚地抒发任老师对教学的认真、对学生的无私的爱,媒体的播报让任老师一时间成了全省的焦点人物,大家纷纷为他捐款,连一个专门治疗肾病的部队医院也被他的事迹感动,减免了许多医疗费。可是大家的关注并没有换回任老师的生命,两次换肾都不成功。可恨天妒英才,那么热爱生活的他,就这样离开了令人无比眷恋的人间,留下了他的爱人和年幼的儿子。
此后经年,我都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后悔之中。在他被疾病折磨的时候,我却浑然不知。对于自己的恩师,没有尽一点绵薄之力!
老师走了,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怀念。
如今,我已经在教育岗位上辛勤耕作二十多年了。当我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想起我的语文老师。打开时间的窗,就会看到年轻的他还是充满激情地在讲台前滔滔不绝的讲述着。。。。。。他那如清风明月一样的笑容,如烙印一般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念起他,他甩头发的习惯性动作,他那年轻生动的脸庞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的跟前,那么鲜明,那么真实,就好像他永远留在这个世界里,从来不曾远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