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我像一个婴儿那样醒来了。长久以来,我不知不觉中把我的思想、把我自己全都忘记了,忽然醒了,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新鲜地看着这个世界,我才发现一切都非常的美。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它就映出了这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了它们。”我们很难通过这样的文字去臆测诗人的世界,但我相信他活得真实。
漫游家,心随自然
门开着,门总在轻轻摇晃。
这是一个心理的崩溃,也是一个现实的崩溃。人一直在回避和迎接这个崩溃。这崩溃的危险在我的心里,就像“八•一八”那一天,我走在街上,所有街道的名字就都变了,人们的正常生活也各行其是。
过去消失了,此刻是未知。
在这整个的过程里我所能够明白的,是那个声音告诉我的:“整个下午都是风季”。这个世界是一个刮风的地方,这个时代是一个刮风的季节。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世界离我远了——我从来就不在瓶子里,是瓶子告诉我,我在瓶子里,是世界告诉我,我属于世界。我说我不属于它的时候,我并没有离开它,因为我一直靠着它的思想和方法强调这一点。而此时世界远了,我听见盘子讲话,在说:盘子,盘子,盘子;国家讲话:国家,国家,国家;政治讲话:政治,政治,政治;艺术讲话:艺术,艺术,艺术;诗人讲话:诗人,诗人,诗人——都远了。——“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这危险的声音“里滴”变成了一滴水,就这么简单:“一/滴//门开着/门在轻轻摇晃”。
一九八七年,我离开了中国,首先到了欧洲,心情依旧不佳。第一次到德国的时候,我闭着眼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邀请我来的教授问:为什么要到外边来?我说:我想种地,我想有一块土地,悄悄地度过一生。
中国文化有显性的一面,也有隐性的一面。隐性的一面在自然中间,它不断给显性文化提供着营养,提供着一种安宁的哲学观照,使人能够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而从容不迫。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不安源于这个世界的本身。
李白、苏轼都有做和尚的朋友,王维、寒山、曹雪芹本身就显隐不定,更有大量许由之类的人,我们无从知晓。但是,在现代中国,隐性文化的一面,几乎消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用它严密的统治,和有限的现代技术,摧毁了所有村社,摧毁了人们的自然生活、寺庙和桃花源般的理想诗境。中国文化失去了它寂静的核心、它的根。人也离开了他的传统生活和自然情味,开始妄想妄动,就像离开水的鱼那样盲目。这是我难以承受的。满街都是茫然的人,一阵风就能吹起所有尘土。
为了找一片自己的土地,一个树林里的家,我选择了新西兰。我在离奥克兰不远的一个小岛上找到了我需要的地方。那是一片原始丛林,一间老房子。岛上的居民不多,有欧洲人,也有毛利人,在没有人的地方有羊。到达那个小岛的第一天,我对我的妻子说:我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准备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我终于跨过了这个倒霉的世界,到了我要到的地方,我的生活开始了。
那时我对自然有一种信仰,我对我的自性也有一种信仰。我觉得到了自然界之中我就不再会有许多妄想,我的生命的自然美就会显现出来,就像我在诗中说:“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这是一种想象。自然并不美好,自然中间有老鼠、跳蚤,并不是我们度假时候所看到的自然。在没有电,没有水,没有现代文明的情况下,你必须一天到晚和自然做斗争。自然是一些吃来吃去的嘴巴。这些都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在自然之中,我发现我的本性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是属于天的,或者是属于我自己的,它是盲目的,它就像蚂蚁一样到处乱爬,像章鱼一样舞手舞脚,它停不下来。我的思想也并没有停下来,思想只是一个借口,当我说“我不要”的时候,我的本性、魂魄依旧在活动,在折磨我,我必须找到一个形式来抵消它。那时候我真理解了中国的一句家常话:过日子。就是你要把这日子过下去,要不然你就过不得了,就卡住了。所以在没有任何目的的时候你还得有一个过日子的方法。甚至死亡也不是你可以选择的,那个时候没到你也选择不了。有的时候我就像发疯一样在这个岛上快走,我停不下来,也不想吃饭,精神大得不得了。最后没有办法,我找了块大石头抱在怀里,才能慢下来走回家。那真是个绝望的时候,因为我把最后的幻想放在这上面,而这上面什么也没有。本来无一物,明镜亦非台。菩提本无树,我第一次心如死灰。我对自己说:你爱干嘛干嘛,能活就活,能死就死,我只是把这种能量释放出去。我从我那小小的山坡地上挖出一根钢钎,又去买了一把大锤,每天打石头。一块块打裂之后,把它们搬下山。我在山坡上筑了一条滚石道,一直在想的事情是怎么撬动石头,怎么搬运,再怎么一块块对起来垒成墙。当时我还在大学里做一些工作,除此以外,我就在家种地弄石头。我最大的遗憾是错过了鲁滨逊的时代,在鲁滨逊的小岛上没有银行,而我那里的地都是有主人的,我不是毛利人。所以我必须在对付完社会以后再对付自然。
打下的每块石头都不一样,开始要费很大的力气,要集中精力,才能把它们放好砌齐。可是慢慢地就没有感觉了,睁开眼就往山上跑,累了就下来。我觉得时间好像离开了我,我没有时间观念了。一睁眼天就亮了,一闭眼天就黑了,也没有季节,只有雨季和旱季。有一天我看见钢钎和石缝之间迸出火花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山影在傍晚重叠起来,树上一只黑色的鸟停在很大的月亮里,边上的大树已经开满鲜花;多少天里我竟没有注意到它。
我像一个婴儿那样醒来了。长久以来,我不知不觉中把我的思想、把我自己全都忘记了,忽然醒了,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新鲜地看着这个世界,我才发现一切都非常的美。
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它就映出了这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了它们。
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固执,我喜欢我自己,我喜欢生命中间最美好的那一刻,无论是爱情还是革命。我曾经热衷于革命,甚至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这些使我感觉到的是人的那种真切、纯粹。我喜欢林黛玉,也喜欢李逵,喜欢他们那种真切的性情。但是当我说“真美啊!”的时候,它们不会停留下来,它们就消散了。我接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消散。歌德写的《浮士德》最后一句说:真美啊,你留下来吧!一切就都结束了。当你摘采这朵花的时候,她就枯萎了;即使你能变成一朵花,春天生长开放,秋天也要枯萎;人有生必有死。常有是不自然的。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个人,像一只昆虫,同时我也知道,这是一个很短的过程。
有一年我在世界上旅行,那一年非常巧,我一直走在春天里,没有秋天;在我走到的所有地方都有花朵。西方有一句话说:上帝不居住在任何地方,这是《圣经》上的一句话;中国也有一句话叫:无所驻处是真心。春天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花朵会枯萎;但是在春天到达的地方,永远有新鲜的花束。在我放弃了自己的时候,我忽然就自由了,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自然而然。
这个自然并不是自然界,不是树林,不是一个“有”的观念。这个“自”说的是自己,万物都有它的自己;“然”在中国古文中作同意讲。“然”,就是“这样”。这是个非常平静的同意的态度:我同意我是这样的,我并不要求超乎于我的东西。就像惠特曼说的那样:从此我再不要求幸福/我就是幸福/我再不仰望那些星星/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合适。
中国的禅语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就是万物各归其所,一切自有它们的归宿、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如果将不同的事情搅在一起,就会造成混乱。
现代人预设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一个社会观念的产物。他不愿放弃这个观念,本性又是不可改造的,所以就陷入了悖论。只要你不放弃那个矛盾的前提,任何解决悖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当你明晰了这一点之后,一切自然各归其所。就像耶稣说的那样:把上帝的还给上帝,把恺撒的还给恺撒。这是一个钱币的两面。中国的无我和空灵之境,并非只是无,而是可有可无,无我,无不我。
当灵感到来的时候,我像一道春风通过的走廊,在另一端就出现了生长的万物、出现了诗和语言。我说:在花开的时候你给我苹果。我说:远远地看/只有这一片是红的/十五只鸟在路上飞/飞过,飞不走了。那些鸟在路上飞,飞过,飞不走——永远留在了你的心里。
我开始细读我的生活,我发现一切并没有失去,所有生活都没有失去;在你离开自己的时候,你就看见了自己全部的生活。
中国古代唐诗的神韵皆出于此——“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是红豆使你想起了南国,还是红豆诞生了南国;是南国中生长着的红豆,还是红豆中生长出了南国;这些在中国古诗里是不分的,为什么不分?因为没有一个“我”的概念的阻隔,更没有“我们”,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公共视点。你只是一个“看”,万物皆同;你是左手也是右手,你是南国也是红豆。这好像是一个玄奥的道理,但其实非常简单。
从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哲学,其实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预设的哲学,不仅不预设希望,也不预设末日。耶稣在十字架上最后一句话说:神呵,你为什么抛弃了我!他要这个许诺。当你忘记这个预设的时候,你才是自然本身。
文 /顾城
诗人
草在结它的种子,
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
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