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

  “冰城十月间的日子,总是我心绪最萧索的时候。那时我的眼里便只容得下两件事物:一是天空上的几丝残破的云,二是飘零满地的还没黄透的柳叶。每当此时,我便毫不吝惜心头的血,宁愿其化作几滴静默的清泪,以祭奠未老的青春的夭折。然而另一面却又极其渴望一场提前降临的瑞雪,葬送这些残存的精魂,以一场彻底的肃杀结束这逐渐枯萎的热情的沉论。”

  诚荦写下这一段文字后,就丢下笔,推椅站起,一腔纷乱的愁情就化作了一声有意无意的叹息。他走到书房的门口,刚迈出一步时,忽然又觉得没什么事好做,于是只好回转身去,重又将自己丢回椅子里。他习惯性地微向后仰,用右手中指轻轻揉着眉心,同时瞧了一眼碧透的晴空,不知何处飘来的几片黄叶正翩然拂过,竟像是刻意惹人遐思的杨花在面颊上一撩,撩拨得他心头一热,继而眼中就像有泪要溢出来了,诚荦忙低下头,将目光回落到方才的几行日记上,手臂一舒就握住了笔,意欲再添几个字,然而呆呆出了会神又放下了——他总想要提住某一种隐微的思绪,然而却又感到无能为力,他自己似乎也只是这思绪的一小部分,那本就不是文字所能触及的,只能让它静伏在灵府里,等待清明,等待忘记。

  他的耳边仿佛又漫染开了那支《平湖秋月》,诚荦只听过筱秋初学古筝时弹过一次。那时弹者听人都非知音,那也确是一支生涩断续的残曲,可是这时回响在耳畔时,已仿佛是天籁了,清丽明澈得几如操琴人当时珍而重之的表情。诚荦一向觉得,哪怕是吕文成的那曲惊艳天下的高胡,也不此这一支更能洞彻他的心扉,更能让现下的他潜然泪下。在诚荦的印象里仿佛总是有一朵破碎在风中的鲜活的花,像是病床上她的苍白而无邪的脸,像是绰约在火光中的断弦的琴。这样的无声的画面进而更其鲜活地成了骤雨过后的琼英狼藉:为谁落、为谁开?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他的悲秋的症候就是在十二岁时筱秋病殇之后养成的,这病状又往往在十期间尤其强烈;他的心思像是全都寄托在纷落的黄叶上,然而每当耽于秋晴时,便忍不住心谷凄迷。

  诚荦站起了身,微微在屋中踱了几步便又站在窗台前,本想作两句诗,然而对着肃立的楼群中仅有的几棵凋碧的树,又实在难以抒怀,就只得借了前人的句子,站在夕阳影里,稍稍放开了嗓音诵出句:“莫把鹍弦弹昔昔,经秋憔悴为相思。……自古同心终不解,罗浮冢树至今哀”。

  沉浸在隐微的哀愁中近两周后,诚荦觉得自己已近于崩溃的边缘,偶尔写几句即景的诗作聊以遣散心绪,却往往在涉及思想时便当即搁笔。在学校的功课的间隙,他也多次安慰自己,说筱秋不过是停留在美好回忆中的一个儿时玩伴的影子,这四五年中甚或连她的音容都已模糊得如同风里烟云了。然而这样的安慰在独自幽思或是夜深人静时则往往全然变得苍白,那无邪的清澈眼眸,那离开前的少女的哀婉,那一支永远融入他灵魂里的《平湖秋月》,便又都在他的世界里鲜活丰盈起来了。

  在这时的学校里,诚荦于同学就好比是个隐形人,他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逃避而又期待着秋风的 残酷的温存。

  于是他便甘于近乎混沌的萧条思想里,像是飘荡在学校里的无声的幽灵,自觉得心中生着一片颓败的衰草,间或望向无人的操场时总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待得真要感叹些什么却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教室里的“活的人”们向门外涌动时,他想到只兴许是体育课就随手携了本书,也跟着踱了出去,在他站在了教学楼前,面向操场后他深深吸了口像是湍急的寒泉的空气,觉得肺腑的每一根神经都立即兴奋起来,心情似乎顿时明朗了许多。这时操场边的春榆大都在脚下堆积了厚厚一层安静的谴衰老的旧叶,可大半青绿的枝叶还仍然竭力地伸展,依旧充出具有勃勃生机的样子。诚荦就是一顶华盖下的长椅上拂了拂灰尘和落叶,缓缓坐下,“恰好正有一幅并不很整齐的雁阵,在他忧郁的脸上掠过一片阴影,在他的耳边留下几声若有若无的哀鸣,极悠闲,又极匆匆地投南去了。

  诚荦又不禁伤怀起来了,这次却并没有在心头映出筱秋的影子。他信手翻着手中的书,待大约一半的篇目都翻过去时,看了眼封面才知是拜伦的诗集。他立刻感到强烈的疲惫和空虚。他抬起头,想要舒活舒活僵滞的目光,却骤然被干冷的风刺激得双眼不禁湿涩,眼角的微微抽搐也像是要涌出清泉来。

  诚荦忽然站了起来。他的心那时绝不信也的眼,却仍几乎忍不住要叫出“筱秋”!

那样的眉眼!

那样的笑靥!

  在他身前十几步的与人欢笑着的女孩,竟使他自以为陷入了清晰而玄妙的梦境,只见她似乎瞟了自己一眼,就留下一点緾绵的遐思,然而在一转瞬间,那幻象就不见了,只有眼前的三个挽手离去的女孩的背影。她们还是在欢笑吗?诚荦并没听得真切,反倒在心海中的声音此时变得格外清晰:一面是春花烂漫时的轻吟浅唱,一面是秋风萧瑟中的泣不成声。低头时目光便落在手中诗集的封面上,恰正看到描绘夕阳的油画中的一段诗文:

“阔别经年,

倘我能再见到你时,

该怎样和你招呼?

以眼泪,

以沉默。”

  诚荦瞬间感到不能自已,拿书的手不自禁地一阵颤抖。他缓缓迈开了步子,踏出积叶的一阵唏嘘。在那三个——那个梦幻的身影行将隐入了教学楼时,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看看她去!

  诚荦加快了脚步。然而她的身影终于已清晰而真实时,他却再不敢上前,最终也只能见到她一转身消失在班级门口。眼光一掠便记住了高二六班的番号。诚荦颓然静立良久,估计行将到了下课的时分,就回身向自己的班级走去。走廊里传来寂寥的脚步的回声,诚荦一边想着:“她不是筱秋。筱秋早已沉沉睡去了。那么她是谁呢?……她们竟那么像……她叫筱秋,她就该叫‘兰夏’吧?啊、啊!不错,兰夏!”他这样想着,仿佛那女孩真叫做“兰夏”似的。等到了晚上,在念想重复了数十遍后,关于“兰夏”的概念已然确信无疑:她叫兰夏。她会弹古筝。她有同筱秋一样的清澈的眼眸,一样甜美的声音,一样干净的心灵。她……。诚荦这样想,连筱秋的已然模糊的音容竟也清晰来,就好像此时窗上映出的招摇的树影:使他心里关于春花的尘封的记忆逐渐复活,又转作光鲜润泽的样子。两个模糊的灵魂竟在恍恍惚惚之间融成了一个。

  这之后的几周,天气一日一日地凉下去,而诚荦悲秋的病症却逐渐转轻,只是关于兰夏的一个萦绕心头久久不散的影子,则使他深陷另一种疯魔,以至于茶饭无心,这便令本新清瘦的他更其日见消沉了。

  这几天已经不复前时的晴空,阴沉的铅云像是随时要降下雪来。这便致使本已稍稍晴朗的诚荦的心情又恢复到阴郁中去。在这种状况中诚荦的功课全然无法使他集中精神,于是便想请两天假,却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又不忍放弃偶尔见到能销他魂的兰夏的机会,所以只能隐忍,在那短暂惊喜欢娱后的偃蹇中深长地叹息。

  在又一次目送兰夏回班,呆呆静立,怅然若失时,他真切地感到倘若这压抑再一直积压下去则终会摧毁自己。于是经历了一个通宵的深思后,次日的中午,他便紧握着和泪写成的一首抒情的诗,和亲手抄下的《平湖秋月》的曲谱,心怀忐忑地轻轻敲开高二六班的门,低声对开门的学生问道:

“同学,请问你们班里是有个叫兰夏的姑娘么?”

  开门的是个男孩,先是被他的寂寥而渴盼的眼神践吓了一跳,继而听他的奇异的言谈,于是心想并不认得谁是“兰夏姑娘”就带着讥诮,学着他的口吻说:

  “先生,这里并没有个‘叫兰夏的姑娘 ’,找‘姑娘’,还是到窑子去吧!”

  在一室男生的哄笑声中,诚荦的脸上忽似燃着了热火,嘴角的肌肉不禁一阵抽搐,立即逃也似地狼狈离开,及至已下了层楼时,似乎以听得到类似“他找‘兰夏姑娘!’”的恶意的讥嘲。

  “那些不懂情感的人们!”诚荦的心里升起了激愤的感慨。对于那恶毒讥嘲的不平的末尾,诚荦思想的矛头又指向了所谓“兰夏”的诀绝了:

“薄情的春啊,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撇下仿徨的心灵,流落在悲哀的雾里。”

  窗外吹来的风冰得诚荦肩膀生疼,于是他就抬手推上窗子,恰也阻断了黄昏时分惹人心碎的单调的鸟鸣。

  等到他回落到椅子上时,险些触碰到了右边伸来的白净的脸。

  “‘兰夏姑娘’!呵呵。”那人笑道。

  诚荦见了那少年,就苦笑着说:“梓源,别再开我的玩笑了吧!”

  那被称作“梓源”的男子收敛了笑容,低声地问:“你是要找那个酷似严筱秋的女孩儿么?”

  诚荦没作声。

  “我们一起长大,和你、和筱秋。你的心思是怎么样的我最清楚。我也能理解。然而逝去的终是逝去了,我们能够缅怀,却无法挽留。‘兰夏’,这名字不是以‘筱秋’化来的么?诚荦,你的状态很危险啊!”

  诚荦喃喃地说:“不!我知道她会弹古筝,她有纯真善良的心灵,她……”

  “诚荦”,梓源打断他,“那是筱秋,或是叫做‘兰夏’的筱秋的影子,却不是高二六班的那个女生。你不知她……”恰巧上课的铃声喧响起来,中断了一对旧友的并不愉快的谈话。

  直到放学前,诚荦也没有机会去完成那一场闲谈。

  等他怀着心事走出了校门时,偏瞧见那牵动他心魂的兰夏心沿着街边在倾撒一地的昏黄路灯下独自前行。于是诚荦的精神立时抖擞起来了,在他下定决心之前,他的身体就自发地朝着她迈开了脚步。等尾随了相当一段距离后,诚荦才真的坚定了信心:“我要追上去,跟她说明了我的心情,说出我的烦忧。——可她会怎么看我?甚或当我做疯子怎么办?——我不管!这积郁的不尽的愁绪才真受罪,今日倘不表达出来,我,我……唉,我只抒发了胸臆就立刻逃开,不管她是什么态度,都再不见她了吧!”诚荦这样想着,已随地走过了几个街口。她的脚步并不快,然而却始终没给诚荦追上。诚荦心里急切地说:“快追上去呀!解放了郁结的心绪不就获得了久违的解脱了么?”另一面却又想:“还是算了吧!夜色里跟踪一个女孩子算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兰夏似是觉察了身后的异样,警惕地回头瞟了一眼。

  诚荦惊出了一身冷汗,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只作是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就在即将错过了她时,她一闪身转入了幽深狭长的小巷。诚荦的心里一突。

  他没有再跟进去,偷眼望时,借着路灯看见她又向右转了个弯。诚荦生出了满腹的狐疑。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不禁向小巷里蹑足走进几步。忽然听见一个带着媚笑的女声叫“哥!”诚荦险些抑制不住冲动去应答一声,然而这冲动旋即又转作黯然,并不是他想的明丽润泽的声音!这时诚荦的眼光又落到小巷的岔路口时,才看出地上的人影隐约是两个的,他仿佛坠入了悲哀的深渊——近于绝望的悲哀。

  果然,就听一个浑浊的男音道:“啊,你这小×!”接着就传来女子的吃吃的笑声和开解衣裳拉链的声音。诚荦的心里一阵钝痛。他自觉得耳根与眼睛同时的热了起来,忍不住又一声叹息,转身离去,一路上脑中只重复想着:“她不是筱秋。她不是‘兰夏!’”

  在他回家的路程中下起了雪。那场雪很大,不多时即掩埋了未及干枯的积叶。然而树稍头的碧翠的精灵却还俏生生地展露欢容,在路灯的光华旁虽只剩了黯淡的疏影,却似给扬撒琼瑶的雪夜以别样的风彩。

  是夜他辗转难眠,异常的清醒里他忽然想到是许久没有记日记了,于是拉开窗帘,借着雪的辉光翻开了本子。

  “……极其渴望一场提前降临的瑞雪,葬送这些残存的精魂,以一场彻底的肃杀结束这逐渐枯萎的热情的沉论。”

  这一段以前的文字投入了视线,激得他忍不住掩首号啕。

  在一阵感情的渲泻后,他在疲惫里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竟仍是凌晨。他抬头看天,雪已停了。东方已升起了一颗明丽的星,诚荦静静观望,觉得它像是只晶莹的眼,像是滴晶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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