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把生死赴

文/吴朝歌

斛泽是千年的水妖,靠着他的灵气,我才能在深不见底的水下存活,不然我可能就没有办法熬到子言成亲了。

鼓兰河到底有多深呢?我在这里的前半生贪玩成性根本没有好好看过这条孕育了我生命河流。

后来,我只能呆在水底下时,这里成了我的监牢,无以见天日。

我在很深很深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腥味散不去。斛泽说,这是淤泥的气味,但我知道,这是人血的味道。

那些无辜被斛泽拖下水的人,他们的每一滴血都是我生命的延续。

一日,我依稀听到河面上传来的热闹。我问斛泽,是不是有花轿经过?

他没有回答。我就知道了,这是子言的新娘子。

斛泽怂恿我,那阮子言如此负心,我们留他干嘛!干脆杀了他,一命抵一命,你就不用活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下了!

这话,他说了好多年,一逮着机会就叫我去杀了子言,他的命格极好,于妖精而言,益处极大。

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前,他就蓄意让我接近他。斛泽不知道的是,到了今天我的心还是会因为那人跳动。

“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我演的真好,斛泽都被骗了。

“你终于开窍了……”

阮子言,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可以去见你,真好。

子言是镇上新来的教书先生,温文儒雅,连教训跑到河边戏水的孩子的模样都那么的……我想了一番,挤出两个字——好看。

一颗石子落水,水面荡漾,模糊岸上的风景,扭曲了他的倒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子言,他像一个抓也抓,不住的幻影。

斛泽提醒我,该行动了。他让我接近子言取他性命。

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一个预谋都是从一场精心安排的相遇开始的,特别经典的非英雄救美莫属。于是,我扮演一个落水姑娘……

结果,被旁人救了。

恩人特别热心,要把我送医馆去。我惊慌从他怀里挣脱,连忙拒绝。

他很头疼,向他求救:“阮先生,这可怎么办?”

他微微抬眉瞟了我一眼,慢悠悠道:“是该去药娘那喝剂药了。”

恩人面露难色:“怕药娘不肯。”他灵光一闪,“要是阮先生愿意说一声,或许药娘愿意卖先生一个面子。”

听到这里,我大概懂了,聪明地装晕,顺势一倒倒阮先生身上去。没想到他敏捷地躲开,我生生摔在地上,疼的闷哼一声。

恩人急忙把我送到医馆去,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热闹。我偷偷睁开一只眼,好像看到子言一副看好戏地笑,是错觉吗?

到了医馆我就有点后悔了,所谓药娘,不是普通的医师,她只用一眼就看出我是一只妖,可没有说破,给我熬了好苦好苦的药汁。

我不想喝,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你不喝试试。

区区一个凡人竟敢……收到她刀子一般冷冽的目光,我默默地喝药。

那药本对我没有什么效用才对,奇怪的是喝了之后居然在医馆睡着了,等我起来,天黑了大半,天边寥寥几颗星子。人都散光了。

我跳起来,阮子言呢!

我走到院子,一排药炉白烟袅袅。药娘摇着蒲扇,头上珠钗叮当。她看都不看我:“找子言?”

我小鸡啄米般点头。

“他还在镇上北面的书斋。”

我贴着墙慢慢移开脚步,尽量减少存在感。

天不遂人愿。

“你好自为之。”真奇怪的一句话。

书斋里已无什么人,但是有好几个孩子还在抄书。旁边的侍童掌上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

不见子言,我走近,他们抬头看我一眼又垂头下去。我绕着他们的桌子转了一圈,啧啧,我都看不懂。有一个衣着甚是讲究的孩子,约摸九岁的样子,脾气比我这个三百岁的还大。

他不满地横眉:“哎哎哎,哪个不懂事的婢子,没看见本少爷在写字吗?”

“看见啦。”

“看见你还走来走去!”

我揉揉太阳穴,这是谁家的孩子啊!我挑眉,不客气地拍他桌子:“尊老爱幼,阮先生教的你都不学吗?”

“你又知我教的是尊老爱幼?况且你是老还是幼啊?”是子言的声音。

我转头,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后是晚霞落尽深蓝的天空,近处的烛火照的他的眉眼,过分惊心动魄。

他身后有数人人走进来,看上去一个个非富则贵。那个嚣张的小孩扑到一人怀里喊父亲。

场面一下有点混乱,孩子们都在和各自的父亲抱怨阮先生罚人抄书,特别是那个小孩,反应特别大。

我不作声站到一边,贴着墙角溜了出去。在外面等了许久才等到众人散去,子言是最后一个走出书斋的大门的。

他有些诧异。

我傻呵呵地笑:“教书先生也不好当啊。”

他道:“妖也不好当,不是吗?”

换我惊愕住,心里却松了口气。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人惧妖,恨妖,但看他的态度,他不是普通人。

已经入夜,蜿蜒的鼓兰河有一段插进小镇,上面一座桥。当我和他走上那座桥时,桥下划过一艘张灯结彩的花船,里面传出缠绵的小曲。

“他们这是要去哪?”我趴在围栏上,目送它远去。

“去旁人去不了的地方。”他眼里有深意,“那你是为何而来的?”

我心脏漏跳一拍,心虚地不行。

“我我我……”我支支吾吾的,猛的一拍手掌,“我其实是为先生而来的!”

他愣住。

我硬着头皮道:“其实,其实我仰慕先生很久了……”

他忍俊不禁,眉头微蹙:“姑娘,人妖殊途啊。”

“没事没事,我喜欢就好。”

他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他笑什么。后来,我觉得那天晚上真幸运,把我没有胆量再说一次的话说了出来。虽然,他没有当真。

“先生,你等等我,我怕黑。”

“你……过来吧。”

我就这样满心欢喜地,飞蛾扑火。

那个小孩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说是一定会让阮先生喜欢上我,不过他有个条件。我惊喜地答应了。

斛泽说要隐蔽一点取他性命,我只好先采取措施让他喜欢我,关系更进一步,下手更容易。

结果就是——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书斋的后院,先生的窗前,声情并茂地朗诵古诗词。他们说,先生喜欢才女。

先生朝我勾勾手指,我欢快地跑过去,眼角的余光瞟到小孩在给我使颜色,矜持!矜持!我赶紧放慢脚步,挺直背脊骨,端庄地一步一生莲。

“先生可喜欢小女新作的这首诗?”我端着那口气,保持淑女的微笑。

他不言语,只是笑,伸手一抹我脸上,擦下一道墨痕:“这是什么?”

我啊地叫了一声:“刚才给他们抄书弄到的,也没人告诉我……”我回头,那些小孩早已嘻笑着跑开了。都是故意让我在先生面前丢脸的!

“勿要再和这些孩子闹了,知道没?”说就说,可是为什么他笑的那么开心?

我嘟喃了一句:“也不看我是为了谁。”

他正想说什么,下人来报,有客人来了,是来找我的。

我和先生都是很惊愕,我在这可没有什么熟人。来找我的,是那救过我的恩人。

他殷勤地问候我的身体,热情的我有点招架不住。旁边的先生只是抿嘴笑。恩人那天把我送去医馆就因家事外出了一趟,今天才回来。一回来就来找我了。

他含情脉脉地说,他想娶我。

在场的人都有点懵,我下意识去看先生:“先生……”

大家都看向他,他却是看着我,幽幽道:“看着我做什么。”冷淡得好伤人。

这时,下人又来报,有位贵客临门,先生急急忙忙去接待了。

我那些话悬而未绝。我固执地要等先生给我做主,恩人倒是通情达理,说先生有声望,也好也好。

我只是想问问他的态度。慢慢冷静下来后,我猛的想到,我要他的态度作甚?我是妖啊!

原因如何,我是在先生把话说完才懂得的。

先生见我们还不走,说会扰了孩子上课,下了逐客令。我拉住他,追问:“先生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他瞟一眼我的手,气氛尴尬极了,我讪讪收回来。余光发现角落边站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富人,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冷漠地说:“姑娘与我是何关系?阮某可无法给你做主。”

恩人陪我走了很长的路,他想送我回家。可我没有家。我本想安定下来的归宿是阮子言,可他不要我。

他蹙眉,问:“是不是在下这样太唐突,冒犯了姑娘?”

“与你无关。”我摇头,“我只是忽然下定决心,很喜欢一个人。那就没有办法嫁给你了。”

忽然下起雨来,天街小雨润如酥。途遇药娘,她好心让我一把伞,我接过后,想起先生没有带伞,那他怎么回家啊!身体比意识更快地作出反应,跑出好远后,才听清药娘的话,你可以撑着伞过去啊。

对哦,我好傻。

那么傻的我,一身湿透地站在先生面前,像没有受过伤,像从不在意,笑着把伞递给他:“先生,给你伞。”

我说过,没关系,我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

身体忽然变得很弱,淋雨都会得风寒,整日昏昏沉沉,意识模糊,依稀记得先生怀抱的温度炙热,还有药娘身上萦绕的药味。

迷糊中,听到两个声音。

“……这药有效吗?”

“……死不了,还可以再顶数日……”

两个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模糊,消散。

应该是睡了很久,我睁开眼时,天色微熏,鸡鸣破晓。屋里没有点灯,我艰难地起身,摸索着倒杯水,一下床,膝盖发软,我下意识抓住桌巾,“噼里啪啦——”带倒了桌上的茶具。

我浑身没有力气,爬也爬不起来。

先生忽然进来了,走到我面前。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他的眉头紧蹙,锁住这晨曦的凉。

我心里好慌,遭了,惹他生气了!

我想开口道歉,喉咙干哑,火烧火燎地疼,头昏脑涨地,连先生把我扶起来也是后知后觉,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他手覆在我的额头,低声说了句,很烫啊。

他低眉,声线柔和:“是不是要喝水?”

我呆愣住,可能是病了,脑子不清楚,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他要把我抱起来,我按住他的手,眼泪哗啦啦地滚落,湿了他的衣襟。

我只是,很贪恋这个怀抱。很舍不得。

有一个晚上,在他入睡之后,我真的打算掏了他的心。

只是,潜进他的寝室,月光朗朗从窗户泻进来,半墙摇曳的光影,我在他床前,忽然就不忍心动手了。看着他熟睡的侧脸安详,觉得世间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此。

我是妖,一只对美好的事物过分喜爱的小妖。

我伸手给他掖掖被子,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我的动作定格住。

他长长的眼睫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很是好看。他瞟了一眼我的手,平静地问:“你在干嘛?”

我默默收回手,抿着嘴笑:“我来……看看先生睡的好不好。”

他依然很平静:“嗯,很好。”嘴角微挑,很淡很淡的笑容仍然被我捕捉到。莫名的,胸口熨贴的暖。

“先生,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不可以。”

“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可是我是妖!”

……

我贪恋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才会舍不得杀了你。我以为,和喜爱的一切在一起天经地义。迟迟才明白,那是妄念。

天还没有亮透,他抱着我从一条人迹稀少的羊肠小道绕到城郊,把我放回鼓兰河。

我渐渐沉进冰凉的河水,感觉到身体在下沉,身体却有一股气在复苏,盈满四肢百骸,浑身振奋。

我又活过来了!

精神一振,我在水底畅快的遨游一番,初生的阳光射下来,像细碎的珠玉。我浮上水面,抹一把脸上的水,看到先生站在岸边,光线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兴奋地喊他:“先生!”

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可是我没听清楚。我灵机一动,沉下水,游到岸边猛地把先生也给拉下水,击起数米高的水花。

出乎我意料的是,先生竟不会凫水。他慌乱地拍打水面,嘴里呀呀地呼喊,没几下就开始往下沉,我赶紧把他捞起来。先生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忽然就不想把先生送上岸了,两人相拥着漂浮在河面上。

他吐出几口水,喘了好久才喘直气,他不高兴地瞪我一眼:“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很无辜地说:“救你啊先生。”

“先生不会凫水?”

他有点恼羞成怒:“快让我上去!”

“先生你不能这么凶,吓坏我了我一不小心会松手的。”我故意放松手,把他吓的赶紧抱紧我。我一下有点懵。

先生莫名其妙地说,“是你不走的,别怪我……”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膀上,温热的呼吸直直喷下来,我不禁起了一层战栗。

“先生。”

一缕阳光刺破重重树叶落在水面上漂不走,然后是千丝万缕,亮透晨曦。很快天就要亮了。

我很怕是个梦,梦醒了你会和我撇清关系,说不过是个误会。

“先生,你既然不怕妖,真的不能喜欢一点点吗?”

我怀疑药娘给我喝的药有问题,只要我一上岸我就头晕晕。

药娘不动声色地给我把脉,随口道:“你们这是鸳鸯戏水去了?”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脸有点发红,转身就要走,回去换身衣服,顺便给我带换洗衣服。

等他走后,我斗胆问药娘一个问题:“先生可有喜欢的女子?嗯,那种一定是娶来做妻的女子。”

药娘眉眼也不抬,问我:“真动情了?”

我诚实地点点头:“先生会喜欢我这样的吗?”

她起身,留给我一句话:“阮子言有没有喜欢的人我不知道,但他绝对不会喜欢妖的。”

我不明白,在这万千世界,万物生而平等,我是妖的身份怎么会成为相爱的阻碍呢?

先生来的有点晚,但是他带来了一身全新的衣裙,很是好看,我喜欢的不行。

先生别开脸:“集市上有一位妇人急需银子,我就买下了她这件衣服,就送你吧。”

药娘瞄了他一眼,又看看我,满满的戏谑。药娘的这个表情让我突然就觉得,或许,先生可以破例呢。

他要直接去书斋,叫我一个人回家。我不肯,硬是要和他一起走。然后一路上,琳琅满目的集市让我看花了眼,走走停停,他无奈地催促我,我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我不舒服,可能我吃吃这个就好了呢。”

他无声地笑了笑,戳我脑门,直接给摊贩付了银子。

我在吃了数不清的品种之后,才想起问:“你没有生气吧?”

“没有啊。”

“没有就好,我就怕你生气了我还在傻笑。”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他反而愣住。之后,更大方地陪我吃东西。

只是,忽然他就不见了,人来人往,不见踪影。

几个小厮毕恭毕敬地请我去见一个贵人——就是昨天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那位。

“何事?”说起来我和他应该八杆子打不着吧。

“姑娘好福气,我们家老爷看上你了……”虽然我不是很懂人间的学问,但是这几个字我还是听的懂的。

我无视他们几个,转身就走。他们排成人墙拦住我,我纵身一跃跳上围墙。以前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奈何大病初愈,我从上面摔到了另一边,疼的抽搐。

只是再疼,没有被阮子言卖了那样疼。那个小厮说,他家老爷看上了我,阮子言表示的很清楚,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原来如此。

很想知道为什么,是什么让人那么狠心,那么好的人变得那么无耻。

我隐在一般人发现不了的角落里,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书斋内的情况。他抑扬顿挫地读书,气定神闲地写字,不听话的小孩被打了手心,一切都很平静。

日落西山,我看着他回家,孤身一人,也不见寂寥。仿佛,多了我才是画蛇添足。

“先生可是有什么难处?”我心存侥幸。

“有,你又怎样?”他阴翳道。

“我可以帮你……”

“那你就嫁给他啊!嫁给他,就是帮了我。”他厉声道。

那位贵人,有让人为几斗米折腰的本事,他随便一点头,就能让这座小镇容不下子言。

我频频后退,语无伦次:“不要!我不要……我去说清楚,我怎么可能嫁给他呢,我是妖啊……对对,我现在就去……”

斛泽曾经告诉我一个故事,说有个叫许仙的男人发现他的妻子是蛇精之后,叫了一个和尚收了她。我在见到子言之后,很庆幸他一点也不怕妖,这样就不会出现像许仙这种情况。然而我没有意识到的是,不是人人都是子言,大部分人都是许仙。

他叫来家丁拿着火把围攻我,刀剑无眼,我已经伤了很多处,迫不得已要用点妖术,全身脉络不通,反而把自己逼得内伤,吐出一口黑血。我就说,药娘的药肯定有毛病!

我节节后退,突破不得。那位显赫的贵人在人群之外仰天长笑,扬言要为天下苍生除害,还说,子言和妖女勾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就一瞬间,发狂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心脏会攥在我手上,紧接着,凶神恶煞的家丁死了一地,鲜血染红了我的胸口,脏了子言送我的衣服。

角落里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不停地颤抖。我认出那是书斋的那个小孩,我想安慰安慰他,我的手一伸出去他哇地就哭了,嘴里喊着:“我一定要杀了你为我爹报仇!”他瑟缩在角落里,要开出复仇的黑色花盏。

“妖孽!住手!”药娘在背后偷袭我,我中了一招,直击五脏六腑。我飞了出去,幸好斛泽接住了我。摔在地上,真的好疼的。

他皱着眉头,责备道:“我只是叫你杀了那小子,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子……”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倒在他怀里,他带着我在夜色中逃离,我依稀看到,子言他站在灯光下,转瞬即逝的幻影。

斛泽用他三百年的修为才保住我的命脉,不然我就会走火入魔而死。他告诉我,我体内的药是一种秘术,专门对付妖精,服用一剂,不出半个月,可以等死了。

子言他因为这个才不怕的吧。可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害过他啊。

我那么怕黑,却在阳光无法到达的水底苟延残喘好多年年,靠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才能熬到今天。忽然想明白,妖和人之所以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迟早会伤害,我不杀了你,你也会杀了我。我明白的有点晚。

斛泽时不时带给我一些他的消息,比如走马上任的新官欣赏他的文采举荐他进入仕途。后来,平步青云,现在已经不住在这小小的镇子了,去了旁人去不到的地方。

去找他,和下决心去找他,都是那么的艰难。

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大,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不难找到子言,因为一路上总有人在议论,多么多么盛大的婚礼。在他们的嘴里,我听到他一切安好,万事无忧。唯一的烦恼是那只担心以前缠着他的小妖回来报复。

先生放心,我只是一个风尘仆仆来给阮大人祝贺的故人。

入夜,灯火阑珊,阮宅的热闹从白天一直延续到黑夜。正适合我们偷偷潜进去。

我故意甩开斛泽,绕道到了婚房,躲在房梁上。下面的人来来往往,两支红烛透亮,照的人影瞳瞳。新娘子端正斯文地坐在床边,老妈子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当新娘子就是这样子的吗?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心底泛酸。我曾以为,相爱最大的阻碍不应该是身份。对啊,最大的阻碍是,他不爱你。

按照规矩,这些下人都要出去侯着。结果屋内烛火烧着了帘布却无人注意到。

我指尖一并,化成微风,却在半途失效。我吃了一惊,转而苦笑,没想到我已病到如斯地步。左等右等不见人,我只好自己下来,一壶茶水灭了火焰。

外面忽然有人喊:“老爷来了!”

我猛的一惊,左顾右盼,窗户开着,赶在他推开门前跳出去,不慎崴了脚,疼的我眼泪都出来。还推翻了一个花盆,有小厮远远的叫唤是谁在那里!

我直懊恼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踉跄站起来,赶紧逃。

只是,我注定命不久矣,错过这一次,恐怕再没机会与他再见一面。

我忍不住哭起来,躲到无人的角落哭的伤怀。

离我不远的地方丝竹不绝,衣香鬓影,这些人都是来祝贺我深深喜欢着的阮子言大婚的!

阮子言只会爱她一个人!只会是那一个人!

胸口钝痛,憋的难受,一股气堵在那里不上不下难受的要死掉。我抓着胸口,蜷作一团,身体不住地抽搐。

“斛泽,救命……”眼泪越来越汹涌,我也不知道,那是因为旧症复发痛的要命才掉的,还是因为,一个人?

眼前忽然停下一双靴子,慢慢那人蹲下,轻轻把我搂起来,轻柔地给我顺背。我听见久违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

我惊愕地看着他。

他变得很憔悴,鬓间居然有白发,笑起来添了几分凄凉:“很痛吗?”

他拨开我的我握的紧紧的拳头,我的指甲已经压出了一道道醒目的痕迹。他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里,很踏实很暖和。

他忽然就红了眼眶,一滴眼泪砸下来。

“你回来啦。”长长的叹息。

我猛然挣脱他的手,慌忙站起来,离他几步远,错开他的目光才敢说:“你也知道我会回来杀你啊!”

斛泽在我耳边重复了几年的话,现在拿来用一点都不生疏,连语气都复制的如出一辙。

“给你也无妨。”

我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耳边嗡嗡轰鸣。却是心底发寒,他果真不信我。

“可是,”他走近一步,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深情如许,“你可以留我一条性命吗?我赔你我的余生。”

半空炸开一朵朵礼花,也绽放在我心头。眼泪簌簌掉落,我像个小孩又哭又笑,脚步辗转,犹豫着要不要跑过去,又害怕只是我的幻听,只是忽然——

他的眼倏的睁大,那句“小心”还没有说出口,一把匕首从背后直直插进我的心脏,像那一年我掏了那小孩的父亲的心脏一样准确无误。

“我说了我迟早要给我爹报仇!”

妖精们都想要吃了我的心,然而他们没有达成共识的是,我除了命格极好,还有一个祖传的秘方——可以让妖精死的极其不痛快。

药娘是镇上唯一看破我的人,她说,我学那么多的正人君子,但其实我才是那个最恶毒的人。

“你把她养在身边,有意思吗?”她的嘲讽,我已习惯。

“偶尔逗逗,还挺有意思的。”

她勾起唇角:“那小妖精可是真动情了,这笔债你可还不起。”

我知道还不起,我是要杀了她的!这个时候,我没有必要和已经喝了我的药的妖精废话这么多,可我破例了。

为什么呢?我想,可能是因为她对我手下留情了吧。

那个夜晚,我知道她来我房间是想干嘛,假装睡着,其实在被子底下已经备好了匕首,结果等到的是——

“我来……看看先生睡的好不好。”

她很可爱。这样的结论说服力不大,至少没有大到可以和我的前程相提并论。

有人看上了她,下手豪气,说的很好听是要帮助这个无家可归的姑娘。我点头说好。

我没有想到,药力对她的影响已经那么大,淋场雨衰弱地让她几乎见阎王。药娘被我请来把脉,她问我,迟早要死的,为何还要救她?

我哑口无言,只好说,她对我还有用。

我拿这个借口,骗了别人,骗了自己。

药娘说我是个无情之人。我这个无情的人其实动过一次恻隐之心。

我把她送回鼓兰河,当她沉下水的时候,我觉得她可能不会回来了,这样的话我就得回去收拾烂摊子,可能要被赶出小镇从此颠沛流离。但,也还好吧。

可是她不走,嘻嘻哈哈地笑我不会凫水。她叫我喜欢她一点点就好。

一点点,都不敢给你。

一身腥血,杀意盈眶。我就知道,药剂发作了。很快,就会走火入魔,发狂致死。妖,应该有这样的下场。

当我最后看到她血红的眸子里杀意冷却,取而代之的是盛大的受伤和悲伤,我就开始后悔了。悔死了!

她失踪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找她,但是老天爷好像很喜欢和我开玩笑。

我办了一场婚礼,极尽排场,闹的天下皆知,我就不信你不出现!

可她倒在了我的面前。

她躺在我的臂弯里,鲜血汩汩地涌出,我使劲按住伤口,可是止也止不住。

她脸色苍白如纸,挂着浅浅的微笑,要我趴下来,我听见她气若游丝地告诉我:“我很喜欢……喜欢先生的……”

我抱着她的身躯,声嘶力竭,我也是!

不是一点点,是很多很多!很喜欢你!

……

“那是有多喜欢呢?”

她开始像一个平常女子要我证明,我是多么地喜欢她。

我就抱抱她,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胸口位置:“一半的性命,那样的喜欢。”

斛泽告诉我,救她的唯一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把我的心给她。他见我迟疑,便冷讽我这名不副实的爱算她看走了眼。

我只是在可惜,此生无缘。我还不知道她接不接受我的心意,可是她醒来之后不再有一个阮子言能亲口问她了。

药娘则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分一半的阳寿,不过这种逆天而行的事,等我们魂归西天的时候,只能做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之境。

那应该就可以叫做,生生世世的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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