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毛蟹爪莲，是一种花，原产自巴西。
它的花语是：不畏任何困难，只为来到你身边。
【第一章：双木林，木字旁的楠】
认识林小楠，是在小学五年级。
和同龄人一样，她也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姑娘，面容清秀，皮肤黝黑，身体健康。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我丝毫没有感到因为升学而带来的欢欣和喜悦，只有寂寞。于是我开始沉默。
开学第三天，她来学校报到。人际关系的淡漠使我成为班上的孤家寡人，她被安排坐在我的身边。
“你好啊，我叫林小楠，双木林，木字旁的楠。你呢？”她对我笑，生动的面孔在我眼里显得虚伪而可笑。
“陆西。”我冷冷地回答。
“好听哎！我喜欢你的名字！”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夜间天边的月牙。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除非她先同我说话，否则我一定不会与她讲话。
很久以后，躺在无边的夜里，我猛然惊醒，回望过去，对于林小楠，我从一开始怀有的好像就只有嫉妒，我嫉妒她那生动而明亮的笑容，令年幼的我无限垂涎和向往，却深知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
林小楠会很多同龄人从来没有玩过但却很乐于玩的游戏，并且她为人亲切大方，于是很快，她便收获了班上大多数人的友善对待。
有一次，我站在门外望着她们嬉笑打闹，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何会站在那里不愿离开。
她看见我，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来嘛，只是看着多没意思，过来一起玩呀！”
“不用。”我的目光停留在她滑落到眉尾的汗珠上。
她一把拉起我的手腕：“放心，我保证她们不会讨厌你的，你相信我……”
“放开我！”我厉声打断她的话，情绪激动地甩开了她的胳膊，我认为，我那年少的尊严被可耻地伤害了。
她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而我什么都没有解释，只是转身离开。
【第二章：不畏任何困难，只为来到你身边】
一个星期后，林小楠没有来上课，老师在下午放学时叫住我，委派作为同桌的我去她家探望。
探望什么？
当我来到她家时，我突然就明白了。
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家？泥土砌起的两间房屋，被一排木栅栏围成一个圈，门是一块发霉的破旧木板，院子里除了一棵落满枯黄树叶的大树之外，空旷可见，甚至连一辆代步工具都没有。
我站在门外，发觉自己迈不出步子。
“阿力，站住，不许跑！”伴随着她的声音，一个小男孩从泥土屋里跑出来。
我回过神来，背着书包拔腿就跑。
中途我忍不住回头看，看见她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我，身影被夕阳照得孤单又悲伤。
第二天，林小楠来学校上课了。
原来，她是单亲家庭，家里上有眼盲的奶奶，下有先天痴傻的弟弟，母亲在多年前染病去世，她唯一健康的父亲也远在城市里打工赚钱，只有在过年时才回来一次。
才十三岁的她，已然是家中的顶梁柱了。
难怪开学时她晚来三天，因为筹不到学费；难怪一个星期前她没有来上课，因为她那痴傻的弟弟病了，她不得不拿出攒了很久的钱去给他买药治病。
她来得很早，在我放下书包时对我咧嘴一笑，问：“你知道毛蟹爪莲吗？”
我摇摇头。
“毛蟹爪莲，是一种花，原产自巴西。她的花语是：不畏任何困难，只为来到你身边。”
“我妈还在的时候，曾养过一盆毛蟹爪莲，这是一种很坚强的花。有时候我觉得它就是我妈妈的象征，为了爱情，从城市里逃出来，不畏任何困难，只为来到我爸爸身边。”
“虽然她不在了，但我还记得她的样子，我会永远记住她的。我会好好的，因为妈妈在天上看着呢，她没有离开我们，所以我很幸福。”
【第三章：亦是她给予自己的一场迟来的救赎】
她轻快地说着，黝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突然，她停下来，收起笑容，问我：“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
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
她动作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眼泪，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道：“你在怜悯我吗？好啦好啦，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不哭了啊，再哭同学们来了就该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哩。”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怜悯而开始同情她，还是因为同情而开始怜悯她，又或者两者都没有，总之，从那个早上开始，她成为了我少女时代的第一个朋友。
她说，从第一眼看见我时，她就知道我和她将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我只是笑。
在这场友谊当中，其实我，才应该是被怜悯和同情的那一方。
她细心地窥见了一个内向女孩心中的敏感和封闭，用自己的方式愚昧地逃避着这个世界所带给她的一切，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她心生怜悯，于是她不顾尖锐的棱角向女孩靠近，只为让那个女孩鼓起勇气走到世界的中央，去亲眼看一看这个美丽未知的世界，亦是给自己的一次迟来的救赎。
【第四章：我的秘密，是班长方域】
如果林小楠高三没有退学的话，也许她就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高三上旬，林小楠的父亲在工地上不慎摔断了腿，工地耍赖拒赔医药费，心灰意冷的父亲只得拖着一条残腿回乡谋生。
钢森铁林的城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已经老去。从此，他们家里又多了一份拮据，落魄连带着负担朝林小楠并不强壮的肩膀上压去，毫不怜香惜玉。
林小楠的成绩在班里只能算中下等，是以当她提出退学申请时，校方应允了。
她笑得没心没肺，一脸解脱的欢快，“真好，终于可以不用听老师唾沫横飞的催眠了，陆西，快祝贺我，快啊……”
我笑着拥抱了她，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主动拥抱她。
那时的我已经长大，不愿为了一次分别而难舍难分，毕竟，同在一个小镇，我还会再遇见她的。
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子，大概都会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吧。
我的秘密，是班长方域。
他是我们学校里为数不多的衣服整洁、笑容干净温暖的男生，成绩名列前茅，是各科老师寄予厚望的对象。
年少的我们，还尚分不清那份午后的心动究竟是憧憬还是喜欢，便肆无忌惮地去爱了，藏在暗处，爱得小心翼翼又充满绝望，第一次体会到了求不得的心酸和痛苦。
【第五章：我让你们为之惊艳，而生活却不会让我如愿】
林小楠退学后，全班陷入了沉默而疯狂的复习中，因为要高考了。
对于农村孩子来讲，如果考不上，男孩就意味着要回家种地一辈子面朝黄土，而女孩，也意味着将要早早嫁为人妇，终此一生。
高考迫在眉睫，所有人都暂时忘记了林小楠曾经的存在，在这其中，亦包括我。
高考前夕，母亲告诉我，已经有人给林小楠介绍了一个本村的男子，目前两人正在交往。
我听后出奇的平静，点点头，重新拿起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复习题。
父亲走进我的房间，抽着烟斗对我说：“西啊，我和你妈商量过了，如果你考上了，我俩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可是如果考不上，咱就待在家里吧！”
我低着头，保持沉默。
父亲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可充斥在这房间里烟味久久未散，呛得我格外难受，我第一次觉得父亲长年携带的烟斗味是那么刺鼻。
一夜未眠。
几周后，高考结果公布，我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入省外重点大学。
第一名是方域，他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他报考的大学。
人们惊奇不一，这其中包括我的老师和同学，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平时里成绩平平的女孩居然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
方域在人群中远远地望着我，他终于注意到在他身后默默无闻喜欢着他的女孩了。
可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真的姑娘了，生活将我心中那一点仅剩的希望和轻狂也碾压成灰，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过去永久告别。
于是当方域来到我身前时，我面目冷酷得近乎可憎。
“陆西，大家都没有想到，你真是深藏不露啊！这次你让所有人惊艳，也包括我。”少年眼中那两簇跳跃的火苗轻易便刺伤了我那不堪一击的自尊，尽管我明白那只是单纯的赞赏。
“是么，我让你们为之惊艳，而生活却不会让我如愿。”事到如今，我仍不愿放过自己。
这个少年，他终究只能停留在我少女时代的梦里面，伴随着假象一起入睡，自从长大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过梦了。
我不愿窥尽生活的真相，所以选择放弃，正如我决定离开这个小镇般，毅然决然。
【第六章：爪莲姑娘，别来无恙】
十年后，我已经二十八岁。
彼时，我已经成家，丈夫事业有成，待人温和，我亦拥有一份可观的工作，闲暇时经常外出旅行和摄影，坚持读书写字，并且听音乐。
可是一直以来，我总觉得我丢失了什么。
丢失什么？我不知道，所以我一直在路上。
十年未归故乡，今天我又回到了这个承载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地方。光阴如梭，物是人非，我的父母早已搬离此地，我的同学也早已长大成人，记忆中的音容笑貌，随时光落地成风，轻轻一吹便散了，谁也不会记得谁。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座座高楼前经过，走过长长的街道，最终在一所砖房前停了下来，凝望许久。
一位老妇人正坐在一棵魁树下乘凉，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说：“前面有人吗？老太婆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你找谁呀？兴许老太婆我还能给你指个路哩！”
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是林小楠的奶奶。
“您一个人住吗？”我问。
“不是呢，我家小楠待我可好啦，大曾孙子今年也七岁了，上小学啦，她们今天不在家，去庙里求平安啦！”老妇人笑眯眯道：“小楠非要去，明明我这把老身子骨还健朗着呐，从家里走到小镇上都不是问题。”
“看起来您过得很幸福。”我说。
“可不是，我孙女婿是个孝顺的，为人上进，小楠在小学里当老师，受到过好几次表扬呢，有生之年大曾孙子也有了，一家人健健康康和和气气的。人活一世，图什么呢？不就是图个家人平安，生活美满嘛！老太婆我知足啦！”
我微微动容，于多年后的一个下午，对于这座小镇，我终于释然。
“对了姑娘，你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来见一位故人。”
“故人见到了吗？”
“没见到，不过我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幸福，这就够了。”我请求她：“您能帮我捎给小楠一句话吗？”
“你认识小楠？行，姑娘你说。”
“爪莲姑娘，别来无恙。”
【第七章：人生过半，如白驹过隙，眨眼而已】
步行走在小镇的路上，我按下一串印在脑海里的号码，拨通后，他率先开口道：“最近过得好吗？”
没有责备，没有抱怨，我突然消失三个月后的第一通电话，他没有怪我的不告而别，只是像平常那样问候。
自从我们结婚后，他总是如此温和平淡，从不会因为工作和生活中的琐事惹我不快，但只要我需要他时，他一直在。
于我而言，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热情不足，相敬有余，不会干涉彼此的私生活，却也不会因猜忌而渐行渐远。
“还好，来接我吧。”我说。
“好。”没有犹豫，开车来这里需要四个小时，天色渐晚中，他只是一口答应。
挂上电话，我在路边买了一朵鲜花，低头轻嗅，芳香郁人。
夜幕降临，我坐在小镇的入口处，回望我那遥远的前半生，如走马观灯，无数件大大小小的记忆从我眼前掠过，却无法停留半刻。
人生过半，如白驹过隙，眨眼而已。
“你好，我的车今天下午在路上抛锚了，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一个人影从夜色中走来，臂弯里搭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西装外套，满身风尘。
我抬头注视着他的脸，心平气和地说出了这个小镇的名字。
他礼貌性地道谢，然后低声笑了，不知是怀念还是遗憾，“我有十年不曾回来了，这里……是我的故乡啊。”
我没有接话。
“姑娘，你是本地人吗？”
“是的。”我点头承认。
“你很像我高中的一位同学，可是我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抱歉。”他尴尬地笑笑。
“没关系，天黑了，进小镇里去吧。”我起身道。
“你呢？”他反问。
“有人会来接我的，啊，他已经来了……”
【第八章：给我生个孩子吧，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孩子】
我的丈夫踏着月色而来，对我说：“抱歉，我来晚了。”
我踮起脚尖抚平他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对他说：“还不晚。”
他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向沉思中的男人告别：“先生，祝你好运，再见。”
“呃，再见。”男人回过神来，坦言道：“对了，我叫方域，不论我们曾经是否相识，今晚还是要谢谢你为我指路，有缘再见。”
“再见。”我微笑道别，再见，方域。再见，我的青春年少。
我坐进车内，将下午买的那朵鲜花送给我丈夫：“当我看见它时，觉得应该会很适合你。”
丈夫有瞬间的讶然，他接过鲜花，放下鼻尖嗅了嗅，下一刻笑得充满孩子气，“我很喜欢，谢谢。”
我启动引擎，坐在副驾驶位的丈夫打趣道：“那个男人，让你这么开心？”
我不置可否，“一位故人而已。”
丈夫挑挑眉，没有刨根问底，道：“这次可有收获？”
“有。”我驱车行驶进无边夜色中，“我心已安。”
“那就好。既然你的心愿已经圆满，那么从现在开始，我收回对你的放纵。”他的脸庞在不断交替的灯光中明暗不定，一贯温和的黑色眼睛在此刻闪着幽深的光芒，坚定不移地望着我。
我目视前方，饶有兴趣地问：“你想要什么？”
“给我生一个孩子吧，陆西，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孩子。”
“……结婚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还喜欢小孩子？”
丈夫温文尔雅地笑了一下，淡淡解释道：“比起小孩子，我可能更喜欢你多一点，毕竟孩子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你有所牵挂，余生心甘情愿地留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强迫你，但是陆西，你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但我却沉默许久。
看来这一次，终于逃不掉了么？
我失笑，在笑容慢慢消失之前，我想我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答应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