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带着青草水和二锅头的香气

夏,午后,空调房里,看不到艳阳,也触碰不到温度,只有蝉鸣得以穿透心扉,还有叫卖声声“豆花,草粿,冻草粿”。这叫卖声,听着听着就出了神,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是夏的乡音,是夏的气息。

翻个身,一觉醒来,睡意未消,“豆花,草粿,冻草果”的叫卖声不知什么时候就停了,只剩房外茶杯与茶盘碰撞出的清脆跳动,和父亲母亲的轻声交谈。父母说话的语调,好像是能随着我的作息自动切换一般。

隔着窗帘似能感受到阳光不那么强烈了,母亲仍是压低了嗓音,喊着父亲赶紧收衣服,接着听到的,却是母亲跑向阳台的脚步声。继而,便是暴雨如注,倾盆而下的噼里啪啦。

小的时候,家里不常开空调,雨天关着窗,更是闷热。于是中午睡觉时,母亲会在客厅通风好的地方铺上凉席,一直到工作后,我还常在地上午睡。厨房飘来青草水的味道,母亲说睡醒了喝一碗。小时候,夏天是要喝青草水的,为了消暑,为了清热。上学时,母亲会将煮好的青草水倒进水壶或矿泉水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喝,同学们也都一样。

青草,似万能良药,但卖青草的不是大夫,青草也不在药店卖,而是在菜市场里。炎炎夏日,一块彩条布摆上十几种新鲜的青草药,就成了一个摊档。摊主,或母亲这一辈的潮汕妈妈们,似乎都熟谙各种草药的功效。清心解暑的荷叶,清热利湿的蛇舌草......

窗外大雨倾盆,屋里飘着青草酸酸涩涩的味道,比起苦哈哈的中药,青草水反而有了与夏日相宜的清爽可口。青草水的味道,夹带着雨的湿气、夏的暑热,沁满鼻腔,敷着脸颊,伴着我安然入睡。那酸涩,至今犹爱,却很久没再尝过。

在暴风雨中禁闭门窗的家,弥漫着青草水的香气,和父亲母亲轻柔的话音,在年少的我心中构筑起一个安全的港湾。夏天的雨,就这样从我儿时起,与青草水一起,在每个夏天相约而至,一直下。

多年之后,常常,在气温37度的午后,或湿度80%的清晨,独自在窗前吹着风,蓦然在鼻尖涌起一丝青草水独有的酸涩,却也带着几分香醇。周一的早晨被暴雨吵醒,隔着窗帘只见微弱的光亮,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朦胧间想起那个母亲喊爹收衣服的下午,那天窗帘透过的也是这般微弱的光亮,此刻我却必须独自起床,收拾行囊,开始出差的一周。

故乡的雨,正如同一杯深夜独酌的红酒,装在高脚杯里,轻盈摆动,温润柔情,令你想起童年,想起母亲为你住青草水的温柔。又如同一瓶与好友共享的二锅头,一饮而尽,热烈酣畅,令你想起穿着雨靴,和同学上学路上的嬉笑打闹。

思及此,恍然,故乡无酒,为何故乡的雨却带着酒香?许是我在这个喝二锅头的地方生活久了吧,以致来自记忆深处,遥远故乡的雨,也带了些酒香,经过时光酝酿的酒。不觉已经离家多年。

这里的人们,喜欢在吃饭时喝点酒,就好像我们吃完饭都要喝茶,自然而然。或小酒微醺,或酒后狂言,这里的人们乐此不疲。相隔两千公里,有些不同,也是自然而然的。

这里的街巷,没有蜿蜒的骑楼遮风避雨,也没有海滩可消暑嬉戏,却四季分明,春花夏果秋叶冬雪,有高高的城门,和隐于闹市的胡同。城门见证了万国来朝也标记着战火纷飞,胡同走过了名家大师也历经腥风血雨。

这里的夏天,不像故乡一连数月高温,听不到“豆花,草粿,冻草粿”的叫卖声,也没有青草可以煮出满屋子的酸酸涩涩。若下一场大雨,便暑热全消,满是清新凉意。这时,就可像秋冬一样,吃一顿铜锅涮肉,喝一点小酒,在夏天的雨中感受冬天的暖意融融,和你紧紧相拥。而屋外,雨,还在下,在远方,带着二锅头的香气。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里的妈妈们不煮青草水,却可一家老小在什刹海畔,“借着柳树支起的凉棚内,也可以爽适的吃半天茶,咂几块酸梅糕,或呷一碗八宝荷叶粥。”这,是老舍的北平的夏天。这片古老的水域,皇城相府作伴,种着荷花,年复一年,从纳兰性德到老舍、林语堂的笔下,一直开到今日。

而我在这里,看着雨从春到夏到秋,一直到冬成了雪。在皇城仅余的正门前凝望,在细雨纷飞的大觉寺漫步,在夏夜的护城河畔回眸,也渐渐乐于在什刹海或是街边的夜里与朋友小酌微醺。对这座走过近千年的城市而言,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

不知那时,皇城内外的人们吃饭时喝的什么酒,也不知那时,故乡的人们夏天是否也煮青草水。如有,那么乘坐红头船下南洋的先辈,是否也会在在气温37度的午后,或湿度80%的清晨,吹着热带的海风,想起故乡夏天的雨,却蓦然感受到咖喱的香气?在寄回家的侨批中,除了一句“外平安”,是否也会思念母亲或者妻子熬煮的青草水?

时移世易,今天的紫禁城里挤满了暑假来京旅游的学生,皇城仅余的正门摇身一变成了共和国首都最主要的象征,我们也不用像先辈一样,饱尝背井离乡漂泊不定的心酸。而经世尚存的,什刹海的荷花依旧在每一个夏天盛开,代代相传的故乡的味道也还在。

其实故乡的味道,又何止是青草水。母亲知道我喜欢小海鱼,每逢父亲出差,便会在大清早去市场买回刚刚打上来的鱼,回家蒸熟、晾凉,用饭盒装好,再由父亲带到北京。而我,则负责在晚餐时把鱼全部吃完。这些年里,父亲带来的,不只是母亲做的鱼,还有母亲熬的汤,母亲买的栀粿、卤鹅......只不知,为何没带过青草水?

总以为,无论走多远,记忆中总会存有故乡的味道,但不经意间,味蕾也在我们的游走中悄然发生变化,悄悄改变着我们记忆中的味道,和我们关于味道的记忆。近来每逢我放假回家,父亲总会提议“喝点什么酒吧?”未及等我开口,母亲便会说“喝白酒吧。”

当然,饭后,还是少不了那一泡功夫茶。夏日里,还是少不了那一碗青草水。父母知道,在功夫茶的甘醇与青草水的酸涩之外,我也爱上了二锅头的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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