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急促而清脆的响声过后,他手中的玻璃杯,变成了散落一地的渣子。玻璃杯的水在触地的那一刻弹了出来,溅到他发灰的裤子上,淌进瓷砖的缝隙中。
他挠挠头,为自己突然的恍惚感到困惑,转身去拿了垃圾桶,蹲了下来,伸手想将一些大块的碎片捡起扔掉。
距离近了他才发现,玻璃杯破碎的位置,正好是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的地方。深秋的阳光如此清冷地发白,碎玻璃却在这片朦胧白光的挥洒下,映出彩色的反光,目光一扫,到处是亮晶晶的彩色,像少女梦中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即使这玻璃杯用了好几年,但仍然是通透的,没有发黄或浑浊的地方,就连裂口都几乎透明。阳光又无情穿过每一块碎片的身体,把他们的影子绘在发旧的浅色瓷砖上,光点困在不规整的线条中,像是受困于牢笼里,挣扎着想逃出去的,玻璃碎片的灵魂。要不是碎片伤人,把这些碎片就这样置着,也怪好看的,他想。
他捡起最大的那一块碎片,上边若隐若现地,映出他扭曲的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左侧脸颊上那一段短短的伤疤被拉长,那是小时候和最好的朋友打架时,朋友的指甲刮的。他好久没有注意到那道疤了,也好久没有想起那个朋友了,他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另一个地方,没了联系。他再努力回忆,发现除了那次打架,也没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了,就连快乐的时光,也记不起来了,但一想起他,脑海里跳出的第一件事总是,他是我儿时最好的朋友,然后就是那场架。
他手往右挪了挪,隐隐约约看到了碎片表面上,反过来凝视着自己的双眼。原来自己的眉头皱的这么紧,原来自己的眼神已经不再清澈,就连那曾经上翘的恰到好处的眼角,也会被岁月积攒的失落一点点压下来。原来意气风发的自己已不再,现在看自己的眼睛,很难再有玻璃片那样好看的光彩,似乎生活里全是让自己发愁的事。可是转念一想,生活里也没什么特别沉重的事情,那眼中的光芒到底是因什么而变得如此暗淡了呢。
他捡起第二块碎片,这一块稍微平整,如实映出他的鼻、他的嘴。曾经怀里的喜欢的人对他说,最喜欢他的鼻子,高高的,挺挺的,鼻尖的线条却很圆润,即时收敛自己的锋芒,就像他一样,坚强却很温柔,他的唇也是柔软的,如同他的心。她是错的,他想,因为在她摔门离开的那一刻,那吻过她的嘴还在吐出无数个锋利且伤人的字眼,那时他还没意识到,这扇门关上了,他俩的关系也就此封锁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柔的难过,鼻头因为这疼抽动了一下。
他捡起第三块碎片,这是靠近杯口的那一块,杯口那打磨圆滑的线条延伸到一半,就被张牙舞爪的裂痕生生截住。他看到他衬衫上的第一颗纽扣投射到杯口沿线上,也被挤成一条线,也被截断了。这件衬衫是自己在第一天工作时,家里人给他买的。他清楚记得,母亲给他扣上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时,双手微微颤抖。他低着头,仔细瞧着这双手,这双手曾将婴儿时的他托起,曾掴过年幼时他倔强的脸,也曾在年少时的他哭泣时,轻轻摩挲过他的头发。岁月在这双手上划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每一道纹都盈满了母亲眼里的温情。他将目光从母亲的手上,移到她的脸上,母亲的耳鬓旁不知何时多出了好多根白发,母亲的低垂眼角也延伸出好多道细纹,母亲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着的,是庆幸他终于长大了,还是祝愿他在成人的世界里也能永远年轻,他猜不出这份温馨中藏着的厚重情感。他仿佛看到一个变小了的自己,从胸口钻出来,连着一根线,跳到那杯口上,沿着那被挤压的口子的影儿跑,一直跑,跑到母亲的身边,将这根线,郑重地交到母亲手里。
他又随机捡起了一块,和其他露着锋利的棱角的碎片不同,这一块小小的,边缘摔的很钝,平和地反射着阳光。他用手指肚轻轻摩擦碎片的边缘,仔细地体会着这触感,坚硬,棱角分明,但不至于伤人。他也曾希望自己是这般掂量的清的人,对自己爱的人、对好人温柔,对伤害自己、伤害别人的人刚正。但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反过来了呢,他为什么会对曾经的她恶语相向,对家里的父母不闻不问,却开始讨好那些命令自己与梦想背道而驰的陌生人?他盯着手上那块玻璃片的光,发呆了许久。他决定把这一块碎片留下,放进一个小玻璃瓶里,搁在面前这扇浸润在阳光里的窗户上,他想时时看见那光芒。
剩下的就一并扫走吧,他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