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劁完以后,那些小猪并没有感觉自卑,身体也无不适,但和之前无止境的打闹相比,着实安静了许多,很多时候只是一味地吃了睡,睡了吃,身体肥得竟然像一下吹起来的那样。
糊里糊涂地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猪崽们愈加长得膘肥体壮,腚大腰圆,有时踱步到院子里,竟好像滚了一地的小号橡木桶。
院里,除了那一棵粗壮的法桐树幸免而外,全都是光秃秃的硬硬的滑滑的泛着灰白的泥地,竟再也找不出哪怕一根细细的带着绿色的小草来……
看着它们臃肿而油腻,带着脏兮兮的干泥浆的身子,我开始认真讨厌起它们来,心想:“得找个机会,赶紧送走它们才是!”
爹娘的心思却和我大相径庭……
爹傍晚歇工的时候,盯着它们浑圆的脑袋,浑圆的身子,浑圆的屁股……嘴角会止不住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超级大的月牙铲形状,甚至会憨厚地笑出声来。
娘也是这样的,喂食的时候,水蛇一样的腰肢快乐地一扭一扭,提着的猪食桶随着她那轻快的脚步好似打秋千,设若一离手,那桶便能飞到天上去哩!
喂食的时候,娘提着桶,还离了好远,小猪们便开始不住地叫唤。
小猪们鼻子灵得很,只一下,就闻到了草料混合着麸皮儿的氤氲香气,在围挡里面你挤我,我挤你,密密麻麻挨了个水泼不进。它们全部紧紧挨着东侧的围挡,横着排成乱乱的队伍,并且越往北,挤得越厉害,特别是到了东北角,简直就是脸贴脸,鼻碰鼻,分都分不开的境况……
这小猪们聪明得很,知道每次娘放它们出去吃食的时候,总是打开东侧的围挡,并且围挡是从最北侧往外抬起的。也就是说,作为小猪,越靠近东北角,就越有机会第一个跑出去吃食,竞争自然也就最为激烈。
前面的小猪占据了有利位置,一个个欢天喜地,叫唤声音震天响。这大大刺激了后面没有抢得好位置的小猪们,想方设法,拼了命地也要往前挤。
小猪们往前挤的时候都是只瞻前,不顾后的,从上面看去,便会呈一把头作钉,身做骨,屁股作面的开屏的折扇形状,又因头窄,身长,屁股大,所以每两头猪身子间就有了呈锐角一样的空隙。
后面的小猪们,有的看准时机,凭着一身蛮力,一下卯足了劲儿,箭一样地插入空隙中,拼命挤开两侧壮硕的猪屁股,然后像钻头一样将猪头完美地送达东北角。
有的,凭蛮力挤不进去,就走了技术路线,后脚支着身子,前脚踏在前面猪们肥硕宽实的脊背上,直挺挺地昂起头来冲着娘直哼哼……
被踏了的,自然不乐意,脑袋似拨浪鼓似的晃两晃,再使劲抖三抖水桶身子,那立在身上的小猪就一下就跌落下去,恰巧落在了前面的有利位置,也顺利抵达东北角圣地。
东北角位置又是极有限的,进来一个,就得出去一个,于是被挤掉的或者觉得自身位置靠边的小猪们便抽身退出,依葫芦画瓢,也做起这种勾当来。
如此反复,绵延不绝,真可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2
娘喂小猪的器具是天井里两个废旧汽车轮胎做成的食槽,大致是取一个废轮胎,拿钢丝锯从中间对半横着锯开,然后将剖开的轮胎搁在地上,中空的部分便可以添食加水。
自古高手在民间,这种食槽几无成本可言,却结实耐用,邻居二奶奶对此给予了最高评价,“这玩意儿好,哪有个坏啊!”更妙的是,能够利用自身的圆形尺寸,将小猪最大限度地分散在各个位置,让每头小猪都有充分的自由来选择进食,不会厚此薄彼,也避免因“分赃不均”而引发争执。
喂食时,娘依次把猪食倒在里面,那桶连了饲料和水,少说也得四五十斤重,但是她倒起来毫无不费劲,轻轻弯腰下去,身子绷得像一张弓一样。倒完猪食,她用自制的木头小铲子把食儿搅匀些,就欢快地搬开围挡,放那些小猪出来。
小猪们已经声嘶力竭地吼了好长时间,气场却丝毫没有衰弱之势,随着娘的脚步的临近,更加起劲儿地嚎嗓着,待娘走到跟前,那高亢的假声也就到了巅峰,大有穿云裂石之意……
娘拿根小树条,冲着叫得最欢的小猪轻轻打去,那些小猪们害怕了起来,纷纷如溃败的散兵游勇一样惶惶退后。娘趁着这个当口儿,赶紧打开围挡,那小猪们一并向前,好似水坝里急速射出的阵阵洪流,往院子里奔涌开来……
小猪们奔到院子里,一头扎进食槽,不管不顾地狼吞虎咽起来,整个院子都是小猪吃食般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小猪偶尔会抬起头来喘口气,满满的汤汁从嘴边流出来,好似暴雨时候屋檐下的滚滚天水,只一霎,立马又“闷哧闷哧”地吃将起来。
小猪又多,食量又大,不一会儿,食槽儿便见了底儿。
娘便又提了拌好的猪食过来,小猪们便胡乱地围了上去,把娘围在中心。娘脚步放慢,淡定地好像一个战场上厮杀的骁勇女将一样,拿着小木铲尽情一挥,打了一溜儿圆。小猪们身上挨了打,“呼”一下跳开了,却也只有一两步之遥……
等到娘走近食槽,刚要倒食儿的时候,小猪们又“唰”一下围了过来,还没等娘倒完,就争抢了起来,直拱得猪食桶左歪右晃,不少猪食都倒在了小猪头上。小猪们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是闷头抢食吃……
娘见糟蹋了粮食,气得抡起木铲,冲那拱得最欢的小猪们,兜头就是一铲,却再也吓唬不了它们,顶多只是吃痛地闷哼一声,竟头也不抬一下……
3
娘无法,赶紧插空儿倒完,轻移莲步退将出来,月白小褂已经完全湿润了,紧紧贴着身子,愈发显得袅娜动人。是啊,娘年轻时确实是个大美人,连我只有三分像她,还常常被别人误认作是女孩子,并说,“小鱼这娃,可了不得,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呢!”
娘退到屋檐下,和我挨着,一起看那小猪吃食,透过绿油油的篱笆院儿,邻居二奶奶家里的石榴花儿如红宝石一样,开得正艳,微风一吹,清香扑鼻,芬芳满院……
娘灿烂地对着小猪笑,眼睛里满是对着未来的憧憬。
我问娘:“娘,你笑个啥呢?”
娘摸摸我的头,指着那头最帅的小白猪说:“小鱼,你看这窝小猪长得多么好啊!没几天就要出窝了,卖了钱,不光可以给你交学费,还能到集上给你买好吃的呢!”
我美滋滋地笑着,心里小算盘打得叮叮乱响,对娘说:“哦,这样子啊!那就养大一些再卖,最好等到过年,那样会更值钱,一头猪最少也得值一万块钱。那时,我们可不就成了万元户么?跟那养猪的老杨大爷一样!”
娘拍拍我的头,笑道:“傻孩子,猪崽子不是这样卖的。”
“那要怎样卖?”我困惑地问道。
娘俯下身子,细细地说给我听,“卖猪崽的话,可不能超过四个月啊!再大了,买的人就会觉得不划算了。”
“怎么不划算呢?”
“你想想啊?猪崽如果是十块钱一斤的话,那么成猪也就能卖到五块钱一斤。猪崽最大也就六七十斤,而成猪长大后,有的要超过二百多斤呢!要是猪崽长到一百多斤,那都要赶上成猪的价格了,人家买去还挣什么钱呢?”
我已开了蒙,会一点村里老师教的加减乘除,稍微算了算,点点头,又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
小猪们进食完毕,便不再闷在食槽里,抬了头,在院子里瞎逛荡,猪鼻子拱拱这个,拱拱那个,仿佛除了自个儿,哪里都碍它们事儿一般。
娘见小猪们吃得差不多,接下来就要捣乱了,便提了小木铲,快步走过去,要把它们赶将进去。
小猪们好不容易出来放放风,当然不会轻易进去,往往是赶了这个,跑了那个,四处跟娘打游击。
娘便招呼我一块往里赶,我顺手抄起抬水棍子,座下跨了,好似骑着元霸的“万里烟云照”,飞一般地同那坏坏的小猪们厮杀起来,瞬间和娘呈合围之势,把小猪们打得落花流水,仓皇逃进猪窝里去。
娘便下了围挡做成的城门,拍拍手,和我大胜而归。
小猪们吃饱了之后,一个个地坦“肚”露乳,四仰八叉,圆滚滚的肚皮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又晒着暖暖的太阳,那模样惬意极了。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羡慕,要是来世能够做一只猪也是挺好的。
可是过了一些日子,我就不这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