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从军行

[唐]李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李颀性格疏放超脱，厌薄世俗，一生交游很广，王昌龄、高适、王维等人都与他关系密切。李颀以长歌著名，也擅长短诗，七律尤为后人推崇。他的诗内容广泛，举凡抒怀、叙事、写景、状物，还善于用诗歌来描写音乐和塑造人物形象。但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是边塞诗，数量虽然不多，却写得慷慨悲凉，流畅奔放，思想深刻，最为人所称道，《古从军行》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名篇。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首句即从紧张的军旅生活写起，士兵们白天登山瞭望是否有烽火示警，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黄昏时分来到交河边饮马。夜间听到的不是刁斗声就是幽思凄婉的琵琶声，此外便是一片冷寂空旷。交河，在今新疆吐鲁番，泛指边塞戍地。行人，指出征的士兵，但这时已经宿营，而没有行军，所以才有刁斗之声。刁斗是军中用具，夜晚用来打更示警，休息时用作炊具做饭。公主，刘细君也，江都王刘建之女，汉武帝与西域乌孙国和亲，以细君为公主嫁给乌孙国王。《宋书·乐志》引傅玄《琵琶赋》说:“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名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刘细君到乌孙国后，思念故土，悲愁作歌，其词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弯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鸽兮归故乡”。“白日”二句写出了戍卒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而又紧张的戍守生活，画面开阔，意境雄浑。“行人”二句，又写出了他们的所闻所感。边地荒凉，在昏暗的风沙中，唯有细君公主的琵琶声如怨如诉，不绝如缕，因而引发征人们的故乡之思，情调深沉，气氛悲凉。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万里是夸张，极言其辽阔。边塞以外，广裹无垠，只有毡帐，没有城郭；极目远望，只见阴云寒烟，弥漫天际，急雨飞雪，连绵不断，使荒凉冷落的沙漠，倍增严寒凄苦。这纷纷“雨雪”，不仅指自然界的雨雪，更是征人们的“雨箭雪刀”，是向胡地进行军事进攻的象征。无休止的开边战争使得胡雁惊飞，胡地百姓家破人亡，夜不能寐。胡雁哀鸣，是边飞边鸣，凄凄惶惶，没有定止。雁犹如此，人何以堪?同时，将雁比人，形象生动，古诗中常借以表现人的行旅之愁，远征之苦。夜夜哀鸣、双双垂泪，两处叠字表现了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悲凉，含血茹泪的泣诉直如扑面而来一般。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唐代反映战争的诗篇中，诗人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表现战士的爱国热情和中原地区人民在战争中遭受的苦难，很少有诗人能像李颀这样，既看到战争给汉族人民带来的巨大损失，也看到战争给游牧民族带来的无尽血泪。仅此一句，便使《古从军行》在唐代繁杂的诗篇中显得卓尔不群。千年之下，读到这样的诗句，仍能感受到诗人广阔的胸襟，悲悯的情怀。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面对恶劣的环境、持久的战争，征人们日益厌战，希望班师回家。“闻道玉门犹被遮”恰似当头一棒，打断了“行人”思归之念。遮住的不止是玉门关隘，更是万千将士的归乡之路。玉门高锁，回乡无门，想息兵罢战也不可得，只有拼着性命跟着将军去作战了。轻车，是轻车将军，这里指领兵的将帅。这里借史实谴责唐玄宗的开边战争，同杜甫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指代的同一件事。这两句诗直白锋利，悲愤至极。然而“年年战骨埋荒外”，“年年岁岁”竟属寻常，荒山埋骨比比皆是，这样拼命死战的结果如何呢?到底又为了什么?由军旅之苦，到战争之艰，到人命如草芥，全诗一步紧一步，直到逼出了最后一句的答案：“空见蒲桃入汉家”。这里亦是用典，《汉书·西域传》说:“宛王蝉封与汉约，岁献天马二匹。汉使采蒲陶、目宿种归。天子以天马多，又外国使来众，益种蒲陶、目宿离宫馆旁，极望焉”。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换来的不过是葡萄、苜蓿等作物栽种于宫馆之侧，满足帝王的征服欲而已。在这样惨烈的结果面前，沙场的杀伐声、征人的思乡泪，乃至生与死的叩问都失去了力量，语意精辟，揭露深刻，笔力千钧!《唐诗别裁》论曰：“以人命换塞外之物，失策甚矣。为开边者垂戒，故作此诗”。

从军行是乐府旧题，多写军旅生活，诗人以古题写时事，托古讽今，讽刺唐玄宗的对外政策，全诗句句蓄意，步步逼紧，最后才画龙点睛，着落主题，显出其讽刺笔力。全诗背景空阔，气氛苍凉。黄昏时分、黑夜风沙、幽怨琵琶、大漠雨雪、胡雁哀鸣、眼泪双落等意象呈现出灰暗的色调，苍凉悲怆。全诗章法整伤而错落，对仗处又兼对比与映衬，“纷纷”“夜夜”“双双”“年年”等叠字的运用，使全诗音韵宛转悠扬，风格酣畅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