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池

那个夏天,我在家里苦闷了一段时间,后来终于下定决心,简单收拾下行李去了我父亲与他人共同承包的虾池,虾池水面约有一百亩,雇了三名工人,还缺人手。临行前,我习惯性随手拿上几本书,和那本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小说选刊》。

现在智能手机普及,阅读电子书很方便,可以随时随地充分利用每天零零碎碎的闲暇时光,也不受周围光线影响。智能手机出现之前很长一段时期,不管到哪个地方去待上一阵子,我都随身携带书本。生活于我而言,是一杯苦咖啡,书本就是咖啡里的糖。家里藏书不多,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时间长了,书都变得破破烂烂,有些也不知丢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回。

但是,书中那些成排成串的文字,却犹如有人拿着凿子和锤子不由分说乒乒乓乓一阵敲打永久雕刻在我脑壳里。多少年光阴一晃而过,无数人与事都已淡忘,却每每在夜深人静,听着屋外寒风咣咣咣摇晃窗玻璃,那些由无数灵魂所铸就的文字,突然间变成一簇簇小荷叶持续不断从池底往水面上浮现,碧莹莹,绿幽幽地闪着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那个夏天,注定要在我的人生轨迹里烙刻下鲜明的深深印痕,使它有别于以往及以后的任何一个夏天。只不过,在当时我哪里感觉得到?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地苍白,敏感,迷惘着,抑郁着。十九岁的青春,十九岁的夏天,我背上行李,前往一个未知结果的目的地。穿过稻浪起伏的农田,远处平房在村口榕树浓荫下若隐若现,进入村庄,一名倚靠在猪圈围栏边的农妇善意地对我笑了笑,孩子们高声朗读课文的稚嫩声音从屋后窗户里飘出来,由于语速过快,结果含糊不清连成了一片,乍听之下以为是一群蚊子在嗡嗡叫。离开村庄后沿着宽阔的排水沟渠继续往前走五百米,右转跨上搭建在沟渠上的一座小石板桥,虾池远处抽水机的轰鸣声随风而至,在苍穹下随着阵阵风浪的波动而波动,听起来时大时小,高高低低地起伏。过了石板桥,顺斜坡而下,左转经过一丛木麻黄树,眼前出现一小片平坦的空地,和一座面向虾池的石板平房,迈上台阶进入屋里,一群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低头围坐在门边一张靠墙的简易木床上打牌,焦黄的烟头横七竖八扔了一地。床前有一片宽约半米长约两米的长方形青石板,搁在镀锌管焊成的铁架上,吃饭时是餐桌,喝茶时是茶桌,打牌时偶尔也充当下牌桌。

我独自走到里面一张靠窗的同样简陋的木床边,放下行李,坐到床上,吱吱呀呀一阵响。转头凝视窗外,清风翠竹迎面而来,呼呼作响。翻开手中杂志,《小说选刊》总第八十期,范若丁的《白河纪梦》二题之一:四小姐。我身体斜靠在床头,思绪跟随着眼睛远飘至千里之外的伏牛山。

床对面墙边,叠放着一人多高的牛皮纸颜色袋装海马牌虾饲料,占据了半边墙。饲料堆旁有一个烧水做饭用的双灶台液化气灶,也搁在镀锌管焊成的铁架上,灶边地上放一只水缸,缸口用深褐色圆形塑料盖子遮住,水缸大小刚好可以倒入一担水。一个被大家呼作丁叔的人,身材矮而壮,面庞黑而红,说起话来声音哄亮,略带些沙哑,每天穿上塑料高筒防水靴,咵嗒咵嗒走进虾池后面的村庄,在山坡下一口老井里打上水,挑满一担回来倒入水缸,以此获得他每月为数不多的一点报酬。

石板屋里打牌的人赢了钱,慷慨掏出百八十元,扔给丁叔。他低头找个编织袋,到村里烟杂店装上半袋子瓶装啤酒,咵嗒咵嗒背回来。如果有回找的零钱,一定坚决递还给出钱买酒的人,然后从编织袋里一瓶接着一瓶往外掏,咣当咣当,密密麻麻竖满青石板桌面,颇为壮观。众人聚拢过来,围坐一圈,都不习惯倒在杯子里喝,开启瓶盖后,人手一瓶仰头就灌。

面积大小不一的六个虾池用土坝相互隔开,池与池之间的土坝各设一个闸口,宽度仅容投料的小船通过。每天早晚各投料一次,小船停泊在石板屋前池边,装载完毕虾饲料,二名工人先后上船分别站立于船头船尾,立于船头者负责投料,立于船尾者负责划桨。船离岸后径直穿过土坝闸口,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一个圆圈接着一个圆圈,在池面上不停地绕来绕去,直至投完船舱里的饲料。

一台三十五匹大马力抽水机趴在南面的防洪堤坝闸门上方,日夜轰鸣,浑身颤抖,冒出白色水蒸汽与黑色烟雾,它身下巨大的进水管从闸门外把清澈溪水抽上来,然后从同样巨大的出水管口倾泻而下,在虾池里滚滚奔流,回旋着,把池里废水从北边出水口排挤出去。

往年这里的水面连成一片,中间没有土坝,池里放养着草鱼鲢鱼鲤鱼,池底栽种着莲藕。今年开春后改造成虾池,池底污泥深处还残留许多没有被挖出来的藕节,随着天气转暖,水面开始持续冒出许多碧绿小圆叶,煞是好看。养虾人却担忧起来,害怕莲叶长大繁茂,遮盖住池水影响虾苗发育成长,而且也妨碍虾饲料的投喂,于是赶到集市里买回几把镰刀,刀片上带有细密锯齿。

我们纷纷戴上遮阳帽,从石板屋内鱼贯而出,解开系在池边木麻黄树干上的缆绳,一个个跳上船划了出去。我们把锋利的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末端,高高举起,像一群古代出征的将士。我们如此兴师动众大动干戈,所要征伐的对象,是百亩池面上一簇簇刚刚萌芽,舒展于明媚阳光下,与轻拂微风中,惹人无限怜爱的小莲叶。

轻风漾起细密波纹,层层递进,逐圈扩大,碧波轻柔拍打灰色船身,船舷下小小的椭圆形叶片随波起伏,随风而舞。镰刀捆绑在一根根竹竿上,竹竿紧握在一双双大手上,颤颤巍巍,悄无声息从船舷边探了出去,面目狰狞的蛇,血盆大口的蛇,尖利毒牙的蛇,出其不意猛然咬住无辜的猎物,咝咝咝,细碎的切割声,一片片莲叶在水中翻转,露出浅绿淡白的叶背,失去依附后东倒西歪,被波浪缓缓推移到岸边,与泛着白沫腐烂发黑的木麻黄落叶堆积在一处。

烈日炙烤,万里无云,池水越来越滚烫,蒸腾而起的水汽使莲叶,镰刀,竹竿,木船,人影,堤岸,树木,房屋,都在眼前晃晃荡荡,飘忽不定,无处不在的粼粼波光让人头昏目眩,所有迎面而来的风,全化作滚滚热浪,无数条汗水从全身各处流淌下来,蚯蚓般爬行着,抽水机无休无止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在耳边单调枯燥地回响,身上每块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火辣辣地疼。

镰刀细密锯齿上水淋淋缠满晶莹剔透的莲丝,在阳光下不停晃动,闪着刺眼的白光,额头上汗珠滑落下来,渗入眼里,又酸又涩又痛。我捧起池水洗了下脸,撩起衣角擦了下额头,站起身扯断紧紧缠绕在镰刀上的一团团莲丝,扔回水里,看着它们慢慢下沉,心中突然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在幽深漆黑的水底污泥里孕育长达半年之久,有朝一日奋力求生挣扎着终于伸出水面透了一口气的幼小叶片,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好好感受一下和煦的阳光,甘甜的雨露,轻柔的微风,还没来得及生长,开花,结果,什么也没有,没有温情,没有呵护,没有希望,劈头盖脸迎接它们的只有冰凉的镰刀,和咝咝的切割声。然后,绝望地重新沉回水底。

这一切,只是因为它们生长错了地方。

天天如此这般,生长,扼杀,再生长,再扼杀,循环往复着,直到镰刀上再也见不到一条莲丝,水面上再也冒不出一片莲叶。

虾苗刚投放时,又细又小状如头发碎屑,每亩五万尾,百亩五百万尾,一个月后,每尾已长至六公分大小。随着虾苗一天天快速长大,食量大得惊人,为节省成本,除了投喂袋装颗粒饲料,还投喂整车的臭鱼与成串连在一起的海瓜子。海瓜子从海边滩涂用拖拉机运载过来,在石板屋前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大个的海瓜子挑出来煮汤,汤味极其鲜美,其余小个的捣碎了直接投洒到虾池里。有时从臭鱼堆内找到几条斤把重的海鱼,大家舍不得扔到池里喂虾,经过一番精心清洗,除鳞剖肠去肚切成块,在燃气灶上烈火烹油,端上桌品尝起来,竟也味道可口。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开始四处收购福寿螺,装在编织袋里一车车从外地拉过来,用铁锹铲进绞碎机里绞碎了,再铲到池边的小船中,整船整船地投喂。虾池周边村庄一些妇女与儿童,也把她们在水田里或小溪边捡拾来的福寿螺卖给我们。以前田野里到处可见青色小田螺,随手抓一把回来,先放在盆中盛上清水养几天,让它们吐尽泥沙,洗干净后剪掉螺尾,炒熟了,是绝佳的下酒菜。现在这种外来的物种,体硕味腥的福寿螺,在本地迅速泛滥成灾,曾经熟悉的小田螺已难觅踪迹。人们到田地里劳作,有时捡拾些福寿螺回来拍碎了喂喂鸡鸭,好像永远也捡不完。

有一天,虾池后面村里的那群孩子浑身湿淋淋又提着大包小包的福寿螺走到石板屋前过秤,我拿个小本子坐在一旁负责记账。过完秤记完账,那群孩子走进石板屋等着付款。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工友拿起账本挨个喊名字,被叫到的孩子依次走上前,领取自己卖螺的那份钱。由于那名工友识字不多,念到“小魏”时,他喊成了“小鬼”,满屋子的人一阵哄然大笑,有些小孩更是笑弯了腰。哗笑中,人群里有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低下了头,满脸涨得通红,我看她时,她却又生气地瞪我一眼。起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瞪我,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她以为是我记账时写错了她的名字,害得她当众出丑。我笑了笑,没有辩解,更没有在意。

但是从此以后,那群孩子在她的带领下经常找我麻烦,有时趁我不注意冷不丁跑到背后拍打我一下,再嘻嘻哈哈地远远跑开,或者在我经过她们面前时,故意做着各种鬼脸,看见我拿喝水的不锈钢杯子泡方便面吃,更是大惊小怪地咋呼。有时她们玩得过火了,这个年龄较大的女孩子也会反过身去呵斥,俨然一个大姐姐,却往往又自己抿着嘴笑起来。

清晨或傍晚时分,如果虾池里无事可做,我就独自搬个凳子坐在石板屋前空地阴凉处看看书,村里的那群孩子又结伴到野外去捡螺,她们前后排成一队,高高低低从起伏的堤岸上走过,那个与我结怨的女孩子,常常尾随在队伍后面,走过去了,却又转过头来看我一眼。

虾池西边防洪堤,位于石板屋右侧,两排高大的木麻黄树沿堤岸而立,从排水沟渠小桥下一直延伸到虾池西南边的防洪堤外小溪畔。每天闲暇之余,不看书的时候,我常常独自走到西堤上,在树荫下来回漫步。清凉的夏风,拂过微波荡漾的池水,沙沙细语的树梢,拂过我敞着上衣瘦削的胸膛,十九岁乌黑的头发,与苍白的脸庞。

时有一些村妇背负竹筐,手执竹筢子走到堤岸树下拾取枯枝落叶,其中有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每次拾柴遇见我,总要絮絮叨叨不停地跟我说上许多话。她说这片水域未围堵成鱼池及虾池前,她捡拾的成捆的干柴,可以放到小船里,划桨直接运载到她家门口,省去人力搬运的辛苦。她家距离虾池东北边排水沟渠约有五十步远,庭院门口正对着一片水面。又说了许多她家往年搞承包,养鱼啦栽藕啦种种情景,绘声绘色。她的丈夫老黄,头发花白,眼圈较黑,面目和善,随身携带一把折扇,经常到虾池石板屋里找我们下棋聊天。

傍晚,西边天际片片云彩被夕照染成鲜红色,云霞下朦胧高耸的群山连绵起伏,群山背后,是更多更高的山脉,无穷无尽地往内陆延展,一直到辽远的神秘的远方。范若丁在书上告诉过我,在远方,有一叠山峦名叫伏牛山。云霞满天的伏牛山,峰峦叠嶂的伏牛山,那条白河从山谷深处汩汩流出,缥缈空灵,轻柔地吹拂着我的风,也曾轻柔地吹拂着在白河边散步的三弟弟和四小姐。

爱看书的年幼天真的三弟弟,拥有许多经典好书的美丽忧伤的四小姐。从女子高级师范学校毕业的四小姐,二十三岁还未出嫁。九岁那年她还在白河边摸鱼,就被父亲许配给袁家二少爷。被横行乡里吃喝嫖赌的袁二少催婚的四小姐,稍浓弯眉下一双文静而有灵气的大眼睛,嘴边的浅酒涡常蕴着怨艾的微笑。

白河边,四小姐拉着逃难借住她家的三弟弟,要他帮她偷支左轮手枪。三弟弟从父亲的随从参谋那里把枪偷了出来交给四小姐,并陪她到杨树林里试枪。二人趟着河滩上白色细沙,一直走到河弯处杨树林子里,再趟着渐长渐淡的树影子走回来。被霞光染红一边的树干,直立在白河边,一根根像庙堂的廊柱,庄严肃杀,夕阳在四小姐身上镀出一道美丽的轮廓,夕阳把血注进那双大眼睛,霞光迟迟不愿从她身上离去。

不久,四小姐用那把左轮手枪,秘密杀了袁二少。多年后,却因为跟朋友交心,“永远不说”的四小姐,自己说出了那件事。起初人们认为她勇杀恶霸,为民除害堪称巾帼,后来几经折腾,又说她有血债,被当作女恶霸押赴刑场,认认真真地给镇压了。

我站在木麻黄树下,长久地眺望远处的群山,深沉暮色中,它们逐渐隐去,与黑夜慢慢融为一体。我想起远方山峦深处那些鹅卵石遍布的河流,那些流水淙淙宽广的河流,曾经在血红残阳下粼光闪闪,无数人影涉水而过,无数人影汲水而歌,无数条小白鱼,一路逆流而上,唼喋不休。

石板屋后,窗下两丛翠竹相依相偎,紧邻虾池排水沟渠,它们野生野长般似乎从未有人予以关照,竹丛下积了厚厚一层灰土与落叶,未见过有人踩踏的足迹,犹自枝繁叶茂,婀娜多姿地给这片蛮荒之地增添了几许诗情画意。房屋左右两侧空地稀稀疏疏分布着已有十来年树龄的木麻黄,右侧较为平坦空阔,靠近屋边僻静处有一个厕所,左侧则呈斜坡状,下面有六、七棵树直立于池水中,这些树本来生长在干燥的地方,虾池蓄水提高水位后,淹没了一大截树干,却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

本地随处可见的木麻黄其貌不扬,生命力异常顽强,人们任其深埋在海边饱含盐分的干燥沙丘中,或是淹没在这边的虾池淡水里,都同样生长得很好,一年四季枝叶扶疏,绿意葱茏。除了防风固沙,它们的树干枝叶与树籽都会被充分利用,幼时看见母亲在小火炉上熬米粥,放一捧木麻黄褐色球状树籽到炉子里,似木炭般耐烧,也曾见过海边的造船师在沙滩后木麻黄树林里就地取材砍伐下几棵,又锯又刨又凿地造出坚固耐用的渔船,更经常见到妇女们背上竹筐走进林间用竹筢子把沙地上的树叶钩取到竹筐里,装满了背回家,生火煮饭时抓一把枯黄的针状落叶塞进柴火灶膛,用火柴一点即着,哔哔剥剥快速燃烧起来,常常被用来引火。

为了躲避烈日曝晒,我们把小船停泊在池边树阴里,缆绳直接系缚在树干上。每天早晚划船出去,投料、下网、收网、割莲叶,在虾池中来来回回兜圈子。犹忆一次暴雨过后,我们穿上闷热的连帽塑料雨衣,冒着淅淅沥沥小雨,冒着类似晕车的不舒适感,划船到虾池各个角落收起地笼网,捕获了整整两水桶螃蟹,接下来几天,顿顿吃螃蟹,吃不完的,分给虾池周边相熟的村民。

为了防止夏季台风雨造成溪水暴涨,带来洪水冲垮淹没堤岸,虾池的防洪堤坝修筑得很高,状如城墙。进水口凸起于南侧堤坝上,上面建了一座石板小屋,远望像座城门楼,如果走近探头往里瞧,可以看到屋内粗糙不平的条石地板上杂乱无章堆放着沾满油污的抽水机零部件,和几只发黄的旋紧了盖子的旧塑料桶,里面黑乎乎装着不知是机油还是柴油。

一台三十五马力大型抽水机,由一台柴油发动机和一台水泵组成,被牢牢固定在一排粗壮的横梁上,位于闸门正上方,石板小屋的门前。抽水机下方,巨型水管呈7字型,下端进水口浸没在闸门外溪水中,上端出水口越过闸门伸向虾池。以前的柴油发动机,没有安装电启动,需要依靠人力去摇响。摇响这台巨无霸,每每耗尽了虾池里所有工人的气力,大家轮番上阵,这个人摇不响,后面另一个人撸起袖子接着来,在油腻的散发着柴油臭味的发动机前分开双脚蹲下身,扎马步一样摆好姿势,左手拉风门,右手紧握Z字型摇杆,深吸一口气,以顺时针方向摇动,由缓渐急,硕大的飞轮在五条皮带转动下沉重地慢慢旋转起来,摇动的人与被摇动的机器一齐发出沉闷的拉长了的哼哼声,在惯性作用下,越转越快,最后即将摇响的那一刻,握着摇杆的右手及上臂猛烈抡动急如旋风,变成一团飞速旋转的影子,半蹲着的那个人的整个身躯连着脑袋也被拉扯得剧烈地抖动,看起来有点吓人,随即从柴油发动机排气管里迸发出一连串的砰砰爆响及黑烟,启动后,要马上停止摇动并迅速抽出摇杆,松开左手边风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上下调整油门至适当位置,然后旋紧。需要注意的是,在每次摇动过程中必须一鼓作气,不能半途泄气而放手,否则容易被反弹回来的摇杆打伤,轻则打肿嘴巴,重则打落牙齿。

使用人力去撼动这台庞然大物有时颇费周折,虾池里几名壮实的工人,虽也不缺少力气,经常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还是无法摇响。这时,只好派人到虾池西北面一幢孤零零立于村道边的二层楼房里请男主人过来帮忙,那幢小楼下层是旧石板房,上层是新建的红砖房,还未安装门窗,裸露着粗糙的砖墙。男主人身高约一米八,魁梧奇伟,全身肤色黝黑,不苟言笑,相貌神态让人想起大闹天宫里的巨灵神,我们都尊称他为大力士。在大力士威武雄壮的身躯面前,庞大的抽水机好像变小了许多,我们站在堤坝上围成一圈敬佩地看着抽水机在大力士猛烈摇动下,迸发出期待已久的黑烟及爆响,翻腾的巨大水柱从7字型管道上端出水口奔涌而出,倾泄在虾池里。

有时也有例外,这块铁疙瘩任凭谁来摇动也不愿意再发出半点声响,请来大力士也是白搭,他拼尽吃奶力气,最终也只能跟其他人一样颓然坐在堤岸上,脸色发青,气喘如牛。我们只得另想办法,重新派人骑上石板屋里那辆破破烂烂的小踏板摩托车,跑到很远的地方去请机修师傅过来。小踏板的排气筒不知什么时候被铁锈蚀穿,一启动,马达的轰鸣声震天响,像飞机一样,总是远远地未见其影,先闻其声。

大马力抽水机罢工期间,我们把另外一台十二马力的抽水机搬到堤坝另一侧。这台抽水机黑色的进水管很长,趴在堤外斜坡下,像一条长尾巴,末端伸入溪流里,在柴油发动机声嘶力竭的吼叫中日夜不停泵上溪水。出水管口插入一条小软管,用铁片及铁丝牢牢固定住,软管另一端连接到发动机水箱,借助水流压力不间断往水箱注入清凉的溪水,防止发动机长时间运行水箱被烧干。

高高的堤坝上,水柱从十二马力抽水机长长的出水管口喷射而出,瀑布般抛落下来,冲击得池面水花四溅,池中野生白鲫鱼争相在水花喷溅中迎着激流跳跃而起,本能驱使着它们想逆流而上,却一再徒劳地坠回池中。有些鲫鱼跳跃时,掉落在水柱旁的池边斜坡上,坡上一大片青草被喷溅得湿淋淋,阳光下,又尖又细的草叶迎着雨点般溅落的水珠不停颤动,反射出彩虹般光芒。草丛中,又白又胖的鲫鱼有力地甩动尾巴,三下两下,蹦蹦跳跳重新掉入坡下池水里。

有个工友到岸上折下新鲜柔韧的木麻黄枝条,仔细在水花喷溅的池边扎了条长长的围栏,每隔一段时间,他走出石板屋,悠闲地沿着堤岸走到那个绿色陷阱旁,伸手捡拾那些被围困住的,还在不停蠕动嘴巴张圆了口唇呼吸的白鲫鱼,扯根细长的木麻黄枝条,逐个穿过鲜红的鱼腮,连成一串提回来。

进入酷热难耐的盛夏,虾池里各种野生蛇类多了起来,特别是赤链华游蛇,简直无处不在,这种水蛇,本地人叫做“红猪母”。“红猪母”可不是一个好听的或者含有什么善意的称呼,与“黑寡妇”一样,总是带着某种恐吓意味,让人听了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时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我听说这种水蛇其实没有多少毒性,但是应该谁也不想被它咬到,甚至触碰到,看到血红色与黑黄色鳞片一环环相嵌于臃肿的不停扭动的蛇身上,总有些吓人。每次走进堤岸茂密草丛深处,我都要小心翼翼避免踩到它们。夜幕降临后,这种蛇还喜欢躲藏在池边浅水处的草丛中,仅露出一小截头颈部在水面上,纹丝不动直立在那儿,夜色中常让人误以为是残留的水草叶茎。

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石板屋前的池边纳凉聊天,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池水哗啦哗啦异常声响,转身提起手边的矿灯照射过去,只见许多条“红猪母”水蛇相互缠绕如蛔虫,漂浮在水上卷成一团不停翻滚,灯光下看了让人毛骨悚然。有人找来撑船的长竹竿,伸进水里把那团纠缠不清的蛇挑起来,扔到岸边空地上,众人挥舞棍棒一拥而上,在晃动的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追赶痛打那些四散逃跑的蛇。

担心饲养的虾被吃掉,也担心被咬,每次遇见“红猪母”水蛇,我们总是不由分说先上前打死,再扔回池里喂虾。只是有时看到被打烂的蛇身上流出来的血液,竟然和人血一样猩红,一样触目,心里总免不了有些戚戚然。

充足了电的矿灯,射出光柱雪白而耀眼,像一把利剑穿透水面照在荧荧发亮的虾眼上,无数虾眼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闪闪烁烁如满天星辰。虾群大军浩浩荡荡游弋于百亩水池中,吃光它们所遇到的符合它们胃口的一切东西:排山倒海般日夜抛撒的各类饲料,扔到水里的所有动物尸体,还有那些在池中静悄悄死去未曾被捕捞的虾,它们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也成了它们的食物。

夏季高温高密度饲养环境下,如果没有做好防治工作,或者受到外面水源污染,少数一些虾因病而亡,携带病菌的死虾被其它健康活虾吃掉后,疾病的扩散会非常迅速,更多死去的病虾,被更多健康活虾吃掉,几天之内,就可以灭绝整整一池虾,撒网下去,连虾壳也见不到。

虾池里生活单调乏味,没有电视电影,没有剧场舞台,没有任何娱乐场所,购买一些日用品,常常要跑到十里之外的小城镇,空气中弥漫着各类虾饲料的腥臭味,还有抽水机难闻的柴油味与机油味。枯燥寂寞中,大家有事没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有时喝酒没下酒菜了,半夜里荒郊野外的也无处可买,就走到池边撒网捉几条虾上来,活蹦乱跳的直接放在锅里煮熟,不用放什么佐料,肉质都很鲜美。这种活虾吃多了,农贸市场上贩卖的冰冻过的死虾无论再如何精心烹饪,嚼起来都变得索然无味。喝酒闲聊中,有人谈到城市里许多人什么都敢吃,“红猪母”水蛇在那些人的口中,也变成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竟然特意花大价钱托人到乡下购买,实在让我们无法理解。

夜间提了矿灯巡查虾池,走到僻静池边水草丰盛处,影影绰绰看到木麻黄树上掉落下来的枯枝横七竖八静卧于水中,几只福寿螺笨拙地在土灰色枯枝与鲜绿色水草间缓缓爬行,清澈见底的浅水下,这些伸长了嫩黄触角,肉足宽大厚实,充满生机的带壳软体动物被突然而至的强烈灯光所照射,伸出来的触角往回缩了缩,迟疑着停顿了一下,才又重新向前慢慢移动,显得安静而害羞,使人暂时忘记它们是廉价的,可以随时被绞碎机绞成肉泥,并随意抛撒的虾饲料。

几乎整个夏季,虾池石板屋前,我们都在对外收购福寿螺,无论多少,一律来者不拒,本地外地,一袋袋一车车接连不断运载过来,过秤后,随手扔在木麻黄树下的空地上,堆积如山。蚊虫飞舞的闷热夜晚,悬挂于木麻黄枝桠上的灯泡,亮着惨淡光芒,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投映出夸张变形的鬼魅般灰暗树影,灯光下,大大小小的福寿螺从脏兮兮的编织袋里被倾倒出来,骨碌碌滚落在脏污狼藉的泥地上,在铁锹挥动中被铲起,青黄色螺壳与锃亮铁片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咯咯嚓嚓的声响。福寿螺滚动着被铁锹铲到绞碎机顶上的锥形漏斗内,在一台六马力小型柴油机驱动下,绞碎机圆鼓鼓的铁腹中发出叽叽嘎嘎刺耳的怪叫,螺肉螺壳被绞碎后混杂在一起,从机台底下出料口喷溅而出,五颜六色粘乎乎如同烂泥,堆满了一地,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我们全身冒出热汗,脱去上衣光着膀子,把双脚套进长筒防水靴,踩踏着满地烂螺肉,挥舞铁锹呼哧呼哧把螺肉铲入停泊在池边的小木船里,直到船舱外的池水眼看着快要漫过船舷了,才停下来。众人合力推离因满载而搁浅的沉重木船,船离岸瞬间,我熟练地纵身跳上去,站在船尾一手摇桨,一手持矿灯,滑向远处漆黑一片的水面。

桨声汩汩,水声哗哗,单调、缓慢而有节奏,周遭喧嚣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天与地不再有明显的界限,时间与空间也消然遁去,夜幕中,我恍惚成了忘川河上摆渡人,沉默无言摇着船桨晃晃悠悠摆渡满舱万千悲苦的亡灵前往彼岸,池水细腻光滑,如铜镜般幽幽闪烁着暗淡的光,团团雾气紧贴水面,漂浮着,缭绕着,尖尖的船头劈斩开沉寂的池水,水波翻涌,激起浪花,在小船两侧荡漾扩散。夜色里,站立于船头的工友变成一个模糊黑影,好似牵线木偶,机械地不停挥手抛撒螺肉,五颜六色的碎螺肉雨点般洒落下来,拍打绷紧了的水面,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沙沙沙呼唤着潜伏在水下的罗氏沼虾,这群闻声而来凶猛的水族,在新鲜螺肉喂养下,生长迅速,个肥体大,撒网分批捕捞出售后,弥补了虾池前期养殖草虾失败所造成的经济损失。

对成千上万福寿螺的屠戮每天都在进行。高温天气下,绞碎机吐出来的螺肉,当天夜里必须全部投到池中喂虾,小船往往一次装不下那么多,投完料回来,剩余的继续装船,把所有料投完,已是半夜时分,整个人非常疲乏,甚至有时边划桨边打瞌睡。返程途中,负责投料的工友蹲下身趴在船舷上,从船外舀起池水清洗沾满福寿螺碎肉及内脏的船舱,又把流淌着聚积在舱底的又臭又黑的水舀起泼出船外。收工后,有时口渴想喝水,走进石板屋拿起桌上保温瓶倒杯开水,水太烫,屋里也还很闷热,端着水杯走到屋外,坐在池边木麻黄树下的竹圈椅上等着开水变凉,不知不觉中斜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水也忘记喝,直到第二天清晨一缕橙红的阳光刺目地斜照在脸上才醒过来。

一天晚上,装完螺肉推着沉重的木船离开岸边,舱底木板被水下一小截残留的尖锐树桩戳破,形成一个茶杯口大小的洞,洞口周边有许多裂缝。破洞及裂缝被满舱螺肉堵压住,没有被我们察觉,直到螺肉即将抛洒完,船舱里池水开始汩汩如泉奔涌,小船正划行于虾池中央,黑魆魆夜色笼罩下,远处石板屋外的灯光显得微弱暗淡,在水波荡漾中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让人心生绝望。我和投料的工友手忙脚乱,伸脚去踩破洞,想把它堵住,一边拼命往外舀水。清清的池水在船舱里依然继续往上涌,我转身走到船后,持桨迅速调转船头,竭尽全力往回划,那名工友低头弯腰站在船舱里双手持瓢飞速往外泼水,划桨声与泼水声相互交织,哗哗哗哗地在木船完全沉没前一刻,抵达石板屋前的池边。

八月中旬,陆陆续续有虾贩子驾驶货车来到虾池,车厢内放置许多大桶,盛满水的桶里放着冰块,和一条条透明的纤细软管。软管从车载打氧机上连接而来,末端放在桶底,嗡嗡声中产生无数密集气泡,持续不断漂浮到水面破裂开来,被分批分池捕捞上来的罗氏沼虾装在网笼里过完秤,立即倒入桶内。有一天上午,我们在靠近东边村道的虾池里意外发现一张粘网,许多鱼虾被紧紧缠绕在丝网上动弹不得,我们没有这种网,显然是有人故意放在那儿。过了几天,有个工友后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远处池岸边的树丛下似乎有灯光在晃动,走过去查看,没见到人,但是在树下的池里又找到一张鱼网。我们开始惴惴不安,经过商议,决定每天后半夜轮流巡查虾池,一直到天亮。

那天夜里二点钟,我在迷迷糊糊睡梦中被人摇醒,该轮到我出去巡查了。我不停地打哈欠,左手提只矿灯,右手拿根铁棒,在虾池堤坝上绕圈子,走完一圈,接着一圈。漆黑的夜空里,看不见星星,也看不见月亮,阵阵晚风拂来,有点儿凉意。我开始绕第三圈,走到南侧堤坝上,突然噼噼啪啪一阵雨点滴落下来,我赶紧跑进闸门上方的小石板屋里躲雨。那台三十五马力大型抽水机在小屋前不知疲倦地轰鸣,屋里的空气也跟着剧烈震动。雨水滴落到滚烫的发动机外壳及排气管上,霎时腾起团团水汽。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不停怒吼的抽水机上,屋檐下粗壮的横梁上,屋旁弯曲的堤岸小路上,闸门外幽深的溪水上,闸门内翻腾的池水上,到处都是飞溅的水花,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我什么也听不见,除了白茫茫的雨幕,我什么也看不见。雨一直下着,机器一直轰响,我站累了,腿脚很酸,也不管地板脏不脏,直接坐了下来。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只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雨依旧在下,机器依旧在吼叫,我坐在石条地板上不停打瞌睡,恍惚中,心想不如躺一会儿吧,于是慢慢仰卧在粗糙的石板上,闻着屋里刺鼻的柴油味与机油味,听着屋外三十五马力大型抽水机震耳欲聋的砰砰爆响,好像有人拿着大铁锤不停地锤击我的耳膜,但是我只感觉到累,暂时不想爬起来。我想再躺一会儿就起来,已经四点了吧?等雨一停,我要马上回去叫别人起来,该轮到我睡觉了,我要舒舒服服,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我在心里不停念叨着,但是,后来我竟然躺在石板上睡着了。醒来时,雨停了,天也亮了,距离我头部三米远的机器的轰鸣声,重新清晰有力地锤击着我的耳膜,砰砰砰!砰砰砰!一下下,又一下下。

远处翩翩飞来一群白色水鸟,越过茂密摇摆的木麻黄树冠,这些天上飞客,有着细长的腿,和细长的嘴,姿态优美地徐徐降落在虾池里,像鸭子一样善于游泳潜水。起初我们并不在意,后来才发现它们并不像其它偶然路过的鸟儿,仅做短暂停留,而是在虾池里长期安顿了下来。

这群不速之客,无论我们如何驱赶及虐杀,总也不愿意离开。后来,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又想起这些水鸟,突然醒悟到,那片虾池,原先是沼泽,千百年来一直是这群候鸟的栖息地,我们这些人类,反客为主,恣意妄为霸占它们曾经的家园,为了攫取最大的经济利益,把那片水草丰美万物共生的地方,弄得面目全非,乌烟瘴气。

虾池石板屋里又来了几名打工者,其中有一位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的老汉,以前是打石匠,手艺精湛,收过许多学徒,现在虽然有些驼背,但依旧精瘦干练,做事有板有眼,不习惯喝酒精度数较低的啤酒,喜欢从家里带来自酿米酒,装入两升大小的白色塑料桶,悬挂在床头上自斟自饮。他家住在墩柄村,那里山多地少,民风彪悍,时有械斗发生,为了防身自卫,他在家里藏着两把短管火药枪,我们听说后,请他回家去把火药枪带到虾池。那两把火药枪一大一小,大的那把做工有些粗糙,简单地用铁管铁件焊接而成,枪身锈迹斑斑。另一把稍小,却更重,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每个部件都精雕细琢,历经岁月磨砺,依然锃亮耀眼,老石匠视之如宝,不轻易示人。

火药枪每次射击前,先找张纸卷成漏斗状,竖插在朝上的枪口里,倒入黑色火药后,再倒入铁砂,小心捅紧密了,接着往枪管里塞入小纸团堵住铁砂和火药,在收缩成细孔的枪管底部放上引火帽。扣动扳机时,引火帽受到撞击,发生爆燃,引爆填充在枪管底部的火药,喷射出铁砂。所以每次打枪会有一小一大接连响在一起的两次爆炸声,需要很仔细才能听出来。

我们跟随老石匠去射击那些水鸟,火药枪威力巨大,击发瞬间,产生大团烟雾裹挟着铁砂直达虾池斜对面的岸上。但是,每次我们都无功而返,那些白色水鸟,依然优哉游哉在虾池里肆意捕鱼捉虾。后来,它们甚至在水草丛里筑巢。

经人介绍,我们从邻村请来一位平时以打鸟为生的猎人,约定打死虾池里一只水鸟,付给酬金一百元,没打死则不付任何报酬。打鸟人又高又瘦,身上的皮肤晒得跟黑人一样,两只裤脚总是高高挽起,走路时身体摇摇晃晃,有点像踩高跷,他的腰间用绳索系着一个肮脏的布袋子,鼓鼓囊囊好像装着弹药,引人注目的是他扛在肩上的那支火药枪,枪管出奇地长,看样子至少有二米。

打鸟人专业地猫着腰,悄悄躲藏在堤岸上半人高的杂草丛中,俯卧持枪瞄准虾池里那群嬉戏捕食的水鸟,枪声响处,水鸟应声而倒,雪白的羽毛凌乱地漂浮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

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每天傍晚打鸟人都会倒提着好几具腿脚绑缚在一起的鸟尸过来领赏,高高地站在石板屋前的台阶下收了钱,把耷拉着小脑袋的白色水鸟展示给我们看,说这种水鸟的肉很腥,不好吃。我们将信将疑,拿了二只过来,拔光羽毛,如同炖鸡鸭一样煮了一锅,端到青石板桌上后,发现确实难以入口,后来打下的那些水鸟就任由他带走。

没过多久,打鸟人每天打到的水鸟越来越少,到后来,竟然连一只也打不到了。我们很诧异,问他原因。打鸟人肩扛长枪,以立正的姿势站在屋檐下,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解释说虾池里剩下的水鸟都变得鬼精了,现在只要他一扣动扳机,枪管后面的引火帽一响,浮游在池面上的水鸟立即都往水下深处钻,躲开随后从枪管里被引爆射出贴着水面飞来的弹丸。

持续多天的连绵阴雨,把所有乡间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寸步难行。我们百无聊赖,以各种姿势或坐或靠或躺,躲在灰暗的石板屋内,望着外面灰蒙蒙细雨,灰蒙蒙天空,灰蒙蒙树影,灰蒙蒙池水。什么人又踩在那些烂泥巴里,叭唧叭唧,艰难跋涉着,由远及近。

一个打着黑伞的陌生老头出现在门口,肩上挎一个黄布包,浮肿的脸上堆满笑容。

“要算命吗?”他问道。

老头不等我们回答,自顾自地跨上石阶,用力蹭掉鞋底厚厚的泥巴,收拢雨伞,打开黄布包,掏出一条肮脏的皮尺,和一本破破烂烂的书。皮尺和书,是他用来给别人算命的全部道具。

“很准的。”他说。

我们礼貌地请他喝茶,喝下几杯热茶,老头开始滔滔不绝自我介绍,他一辈子经常远离家乡与亲人,整天出门在外东奔西跑,走过无数条路,爬过无数座山,趟过无数条河,经过无数片村庄,算过无数个人的命,现在老了,快走不动了,家里也不再缺钱花,但他在家坐不住。他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孙子,每次看见他离家都会问:爷爷,您什么时候回来?他要给小孙子多赚点零花钱。

“现在给人算命,也不求挣多挣少,只是给俺孙子赚点零花钱。”他又说。

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工友翘脚坐在条凳上,倚靠着门框,咧开嘴巴憨厚地笑着,迟疑犹豫,却又暗含了希望,第一个把双手伸出去,他的手掌上结满厚厚茧子,五指粗而短,他以前做过老石匠的学徒,在虾池里一直恭敬地叫他师傅。

算命老头戴上眼镜,拿起皮尺,认真测量小石匠手掌上每一根手指的长度,测量完毕,像一位老学究低下头慢慢打开那本书,仔细翻看泛黄的书页,根据小石匠十根手指总长度,查找出与之相对应的命运。那些念念有词,神秘莫测的占卜之语,大多让人颇为费解,同时却又好似一块块鲜明的形状各异的印章,啪的一声,盖戳在各个被算命的人身上,使之永远跟随这个人的一生,或使人艳羡,或使人同情。

石板屋里人们嬉笑着,互相揶揄起对方的命运。我再三婉拒了算命老头让我也占一卜的邀请,离开人群回到临窗小床上看书。我想起年幼时在东银村,见到一群妇女,也是这般模样团团围住一个瞎了眼的,留着山羊白胡子,会拉二胡的算命老先生,他摸索着她们手掌上纹理的走向,测算她们每个人将来的命运。我的二姑,也挤在人群里,她的头上披着厚围巾,她离开时,笑逐颜开,大概在算命老先生那里测得了一个美好的命运。暖洋洋的冬日,把金色光芒照耀在露天厕所旁的几棵芭乐树叶上,照耀在尘土飞扬的院落空地上,照耀在二姑的粗布花格衣裳上,她出嫁后,终日操劳,落下一身病痛,每逢下雨,拥挤在成片首尾相连的旧瓦房中间的二姑家,门口永远泥泞不堪,没过脚踝的烂泥巴在人与牲畜来来往往不断踩踏下,永远颜色乌黑,散发出猪牛羊随意拉下的粪尿的腥臭气味,让人望而却步。

最后轮到那个名叫春安的工友算命,他懒散地斜靠在石板屋里唯一没有悬挂蚊帐的木床上,赤着上身,仅穿一条蓝布短裤,翘着二郎腿抽着烟,瘦骨嶙峋的身上干巴巴没有多少肉,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的肚皮上,有一条很长的蜈蚣状疤痕。疤痕是以前做胃部手术遗留下来的印记,听他说,他的胃被医生割掉了三分之一,他讲述的时候,举起手掌比了个狠狠切割的动作,却又哈哈哈地咧嘴笑起来。现在,他全身的皮肤皆呈灰暗色,好像身体里流淌的是黑色的血液,蚊香啦蚊帐啦风油精啦万金油啦等等这些他从来都不使用,所有的蚊蝇都不愿意靠近他的身体。

算命老头一五一十测量完毕,又戴着老花镜低头翻开书页逐一查找,末了抬起头来,说春安是:“漂浮之骨”,这句话在石板屋里引起一阵笑声。

算命老头离开后,依然斜躺在床上的春安望着天花板独自陷入沉思,忘记了继续吸他伸出在床沿外夹在左手指间的那根香烟,香烟阴燃处静静升起一缕蓝白烟雾,燃尽后的条形烟灰在香烟上逐渐变长,还没有掉落下来。已经燃烧变成了灰烬的几十年光阴里,他孤身一人在社会上走南闯北,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至今依然两手空空,今朝暂时栖身于虾池,明日又将漂泊于何方?他的一生,好似水上浮萍,随风不停地飘来荡去,这个不是漂浮之骨,又是什么?

天气晴朗时,经常从家里踱步走到虾池和我们下棋闲聊的老黄,烟抽得不多,酒喝得也少,从不打牌打麻将,唯一的嗜好是下象棋,经常找我做对手。起初我每局必输,而且是速败,渐渐地我依然每局必输,但是双方经常长时间胶着在一起,再后来,平局居多,偶尔也会赢他几次,不知不觉中我的棋艺在突飞猛进,每走一步,整盘棋局变化皆入眼中。我离开虾池返回城里后,有几次与那些整天只知道研究棋谱的家伙对弈,杀得他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老黄家在虾池东北边,距离虾池排水沟渠只有五十步远,和本地沿海农村大多数修建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民居一样,都是条石砌成的石板房,这种房子对比以前老式的燕尾瓦房,优点是能抗击台风,经久耐用,缺点是夏天非常闷热,下雨天屋顶条石间的缝隙容易漏水。他家是两座前后连在一起的石板平房,一新一旧,旧的在后,新的在前,两座平房中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整理得清清爽爽,有别于一般农家庭院。新房大门外的空地没有围墙,下方是一口狭长的水塘,被周边庄稼地逐渐蚕食,这处水塘以前与虾池那片水域相连,后来被村里一条新修筑道路所阻断。新房客厅面积不大,红色地砖,白色粉墙,简单朴素,明亮干净,墙上挂着多幅字画,字皆行云流水,遒劲有力,画为水墨画,内容有钟馗打鬼,有开怀大笑的弥勒佛,有肥硕的瓜果,品味不俗,给人一种清新高雅之感。老黄以前搞过多年承包,在池里养鱼,在池底栽藕,据他回忆,盛夏时节,风吹莲动,洁白的粉红的花朵竞相绽放于碧绿伞状叶片丛中,暗香飘来,盈满整个院落。

那天傍晚我跟随老黄外出散步,在虾池北侧一排斜长的树影里边走边聊。老黄背着手,手上拿一把纸扇,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告诉他,九月份我就要重返学校读书了。他点点头,说我还年轻,应该多读点书。我们慢慢走到他家里,在那座旧石板房跟他的家人一一见面打招呼。他的老伴,经常到虾池堤岸上的木麻黄树林里拾柴,已经跟我很熟了,见到我,又唠唠叨叨说了许多话。他的大儿子,身材瘦高,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我见到他写在稿纸上的几行钢笔字,字体端正漂亮,形似印刷体。他的小女儿,穿着初中校服,正在看电视节目,转头见她父亲带了个陌生人到家里来,非常害羞,连忙躲入客厅旁的房间内。我们坐在藤条沙发上闲聊了一会儿,老黄又带我到前面的新房里,给我看他收藏的那些字画,天黑下来,他拧亮电灯,从橱柜内拿出两瓶啤酒,下酒料是两包金黄的鱼干,不是常见的盐炒花生之类,他笑着说,啤酒与鱼干,才是绝配。我们一手啤酒,一手鱼干,乘着月色出了院门,走到虾池北边堤岸,坐在长满青草的斜坡上,我们背后,是又宽又长的虾池排水沟渠,再往后是村道,蛙声阵阵的水塘,梯形的田垄,最远处横亘着黛色山丘,像一座屏风。

皎洁的月光无声无息洒落在我们身上,清凉的晚风无声无息吹拂在我们身上,啤酒与鱼干混合着入喉的滋味令人浑身舒畅,与眼前的良辰美景也是绝配。我们望着虾池里纵横交错的低矮土坝,西边高耸的防洪堤岸上暗色的树,在皱起波纹的池水中映出黑色的模糊倒影,远处小溪堤岸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行驶着三三两两摩托车灯光,桔黄色的是车前灯,鲜红色的是车尾灯,被路旁成排木麻黄树所遮掩,忽隐忽现移动着,伴随机车轰鸣声,渐渐消失于远处。

更深夜静,酒尽人散。老黄回家后,我在排水沟渠旁边的村道上趿拉着拖鞋独自往虾池石板屋走去,吞入肠胃中的酒精,渗到血液里,一阵阵往上涌,我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烫,脑袋有点晕沉沉,虾池石板屋后两丛翠竹在月色笼罩下,变成一幅美丽剪影。跨过流水淙淙的小石桥,穿过幽暗的木麻黄树林,在石板屋前空地上我停下脚步,踟蹰了一会儿,夜空广漠深蓝,月亮形单影只,悬挂在半空中倾泄下无边无际的寒光,大地上,所有耸立的物体皆在背阴处投下暗影,影影绰绰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好像自己孤身处于茫无涯际的宇宙中,不知为何突然被遗落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又是明月夜,晚风轻拂,送来阵阵凉爽,也送来虾池周边抽水机熟悉的轰鸣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在空气形成的波浪里起伏扩散。我摇着船桨,一个池子接着一个池子不停地绕圈圈,负责投料的那名工友坐在船舱横板上,用水瓢舀起虾饲料扬手泼出舱外,颗粒状饲料在水面上成扇形散开,洒落,溅起密集小水花。又扁又长的船桨悄无声息斜插入水,往后划动着,出水时桨叶搅起一团团旋转的水涡,逐次扩散于船尾,被水波搅乱的一轮圆月变得细碎零散,跳跃着,动荡着,船行到哪里,粼粼的银色波光就跟随到哪里。

虾池西南岸边,丛丛灯芯草静默无言,直立于浅水中,纤细高挑的叶茎在波光滟潋里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柔美,它们从远古走来,从中原来到闽南,跟我们一样逐水而居,曾经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为我们点亮无数盏小油灯,窈窕身影暗含莫名忧伤,跨越茫茫时空,跨越秦砖汉瓦与万里关山,在心灵深处,被突然唤醒的思乡愁绪。

小船缓缓划近南侧两个水池之间的水面,这片水面看起来像河道,弯弯曲曲通连到虾池进水口闸门,左右两边的土坝堆筑得很高,坝顶又尖又窄,让人难于立足,坝顶距离水面还有一米五左右。这里平常罕有人出入,池底水草生长旺盛,池边陡峭的斜坡上,灌木与杂草久未清理,森森芊芊,约莫有半人高,站在远处高如城墙的防洪堤上也无法完全看清楚水道里面的情景。

那天晚上,绕完了所有池子,船舱里剩下半袋未投完的饲料,我们望着这条几乎从未进去过的水道,相互交换了下意见,觉得也许有不少正在长身体的罗氏沼虾躲藏在里面,于是划着船拐了进去。工友把半袋饲料提到船头,坐在那儿继续左右开弓,持瓢抛洒。我站在船后慢慢划着桨,小心注意着不让船身碰撞到池边两侧土坝,木船轻盈漂浮于澄澈池水中,如同漂浮在虚无的空气里,船身缓缓前行,轻轻晃荡,分开深绿色水草,水草叶片长长如海带,在水中飘摇,姿态优美,接连不断朝船后退去,沉落水底的星月闪闪烁烁,在水草间穿行,一切皆如梦似幻。

我的眼角突然晃过一个白色影子,抬转头看过去,在我的左边,定睛细瞧,是一朵白色的莲花!它已经完全绽放,亭亭玉立于水面,在土坝转角一个凹进去的僻静角落里。迷雾般四处弥漫的月光下,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楚。洁白的花瓣在月色中泛着幽冷的蓝光,它是那么美,绝世而独立。它是长达一个月之久,五、六把绑缚在竹竿上的草镰刀,持续不停,细碎的切割声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一朵。它是碧波下争先恐后,精灵般冒出来的,无数椭圆形小小莲叶中的一片,惹人怜爱,充满生机。它们还没来得及生长,还没来得及开花呢,就在草镰刀冰凉的细密锯齿下,被漠不关心,不容置疑地逐一切割断裂开来,带着千丝万缕,带着所有的憧憬,所有的希望,茫然无助地重新沉入黑暗浑浊的水底,再也冒不出来。苍天下,所有被扼杀于摇篮,被扼杀于母腹中弱小的生命,都有被扼杀的理由,在强势的扼杀者眼里,都不算一回事,谁也不会因此而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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