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鹅毛大雪不知疲倦地飘着,城市早已沦陷在苍茫的白色之中,只剩下一帧帧起伏的凝固轮廓,平日喧闹浮躁的世界在这雪花的掩盖下宁静了许多。
城市一隅,紧紧关起门的室内,男人和女人激烈的性事正如火如荼进行着。两具身体仿佛末日降临般抵死缠绵,男人青木背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脊梁骨滚落,女人在男人身上四处游移绵软的手便不时在男人背上轻轻安抚。在男人怀中的女人丝滑熨帖似某种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甜腻物质,被荷尔蒙交融的味道冲昏了头脑,似乎忘记此时身处何时何地。
有那么一刻,女人玄子从男人粗犷的喘息中抽离出来,大大的杏仁眼望向没拉紧的窗帘的缝隙:室内外温度的强烈反差下,窗玻璃像一个正在哭泣的女人脸上挂满一道道未干的泪痕。
漫天雪花仍然那么兀自飘着,这轻舞飞扬的莹白精灵,它们的美丽注定只存在于从天空撒落地面之前的这段距离。一旦落了地,谁也幸免不了被玷污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和女人古老漫长的历史才终于偃旗息鼓。玄子的半边脸无限柔弱地倚靠在青木宽厚的胸膛上,青木粗壮的胳臂紧紧揽着玄子雪白精致的肩膀。嗅着青木身体里散发出的荷尔蒙混合烟草的气息,玄子满足地眯上双眼,听着青木胸膛里心脏有力的跳动声。
“活着真好啊!”青木似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叹息。
玄子探起身脸颊贴着青木的脸颊,像慈母爱惜婴儿那般,一只手怜爱地反复摩挲青木中年发福的脸庞和额头上新添的皱纹。
“上次你说明年带我去XX看樱花还记得吧?”玄子眨着刚刚被情欲刷洗过的纯净眼眸轻轻问青木。
“记得,怎会不记得?那我们说好了,明年樱花盛开的季节,你安排好时间,我们一起出去好好玩上几天。”青木捏捏玄子的小鼻子宠溺地说。
缠绵悱恻中时间仿佛走得格外快,看看表,时针已经接近上午11时。玄子起身开始一件件捡起早晨进门时被青木粗暴地从身上剥离下来扔得满室狼藉的衣物,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和青木讨论那场他打了整整五年依然不见结果的官司。
“官司肯定赢,我手上有充足的证据,现在就等着审计公司的审计结果。赔偿款一下来我们就结婚,到时你给我生个儿子,怎样?”青木又开始嬉皮笑脸地老生常谈。
听到这话,玄子内心那个二八少女又苏醒了,红晕从脸颊泛到耳根,娇嗔地挥起粉拳锤着青木厚厚的胸膛,倒在男人怀里撒娇:“你羞不羞啊?动不动就生孩子。那么喜欢孩子怎么四十好几了也没见有个孩子?”
“不跟你说过吗?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我不会生孩子的,想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可是排着队的,让我数数……”背靠在床上的青木故意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哎呦,两只手用不过来,得用上脚趾头了!”
“别自恋了好不好……”知道青木在故意逗自己,玄子假装愠怒地双脚在被子里踢腾着。整个人再次被青木揽在怀里,两人又是一阵悱恻的缠绵。
“我要回去了!那边还等着我中午回去做饭,我这早晨出门买菜又跑到你这儿来了……”玄子掏出镜子匀了脸上被蹭得斑驳的粉底,重新细细描了眉毛,涂上淡淡的口红上下嘴唇轻抿。镜中的女人因为一场满足的性事显得越发妩媚动人。再次端详,玄子恍惚有点儿不认识镜中的女人了。
这个女人是谁?升起这样疑问的玄子心中毛毛的,便索性把镜子合起来,套上大衣出了门急匆匆走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之中。此时的她也顾不上湿滑的地面和迎上脸刀割一样的寒风。
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有一个温暖如春的家,还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
2
“我回来了!今天的雪可真是大呐!好多蔬菜水果都涨价了,真是后悔前几天没有多屯点儿!”玄子进了门一边低着头换鞋一边虚张声势地说。
书桌前的大亮正在对着一堆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忙碌着,头也不抬一下。只在嘴里含混不清地哼了一句算是对玄子的回应。望着男人宽厚的背影和头上夹杂的隐约可见的几根白头发,玄子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太木讷太没有情趣了,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闹到离婚的地步,也就不会认识青木……
见大亮依然没有起一丝怀疑,玄子虚着的心稍稍放下来一点儿。换了家常衣服系上围裙挽起了头发,走进厨房熟练地洗菜切菜准备午餐。末了抱着双臂,像是怕冷一般下意识紧紧抱住自己。站在灶前对着锅里小火慢炖泛着烫花和涟漪的莲藕排骨发呆,思绪不知不觉回到了很多年前。
大亮和玄子是彼此的初恋,高中时学霸大亮就暗恋上了当时被誉为班花的玄子。眼看着马上高考,临近毕业,大亮才终于鼓起勇气趁放学没人时给玄子的课本里夹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情书,表白自己对玄子的爱慕之情。收过太多这样的情书,玄子看后笑笑也就收起来了,大亮不是玄子喜欢的类型。
随后各自走进同一座城市的两所大学,大亮在城南,玄子在城北。每个周末,大亮会骑上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来看玄子,带玄子去图书馆去网吧跑遍大街小巷陪玄子吃喜欢的食物,偶尔会带来一束百合或者一个精致的小礼物。
在大亮整整三年的坚持不懈下,一直矜持冷峻的玄子,慢慢对这个木讷憨厚的大男孩有了温情的感觉。一个春光烂漫的季节,校园里高高的樱花树上开满密密麻麻的小樱花,花枝浓密,抬头只见花枝不见天,在白墙碧瓦的映衬下,洁白如雪,灿若云海。玄子坐在大亮的自行车后座上放飞在校园里,脸上的笑容比春光更明媚。莹洁的樱花如朵朵轻飞的云,浮动在翠绿之中。偶尔一阵暖风吹过,飘飘扬扬的樱花落下,像在风中起舞的蝴蝶。
玄子终于接受了大亮。大学毕业一年之后两人便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结了婚,第二年有了女儿。婚后的日子无波无澜,岁月静好。大亮在一家审计公司做到了审计主管的位置,玄子在某市直属机关单位做清闲的文职类工作,两人先后在这座城市购买了两套房子,一辆二十多万元的车。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福家庭。
结婚头几年,玄子对自己的婚姻生活还算满意,每日除了上班照顾好大亮和女儿的生活起居之外便研究各种菜谱,变着花样给他们做好吃的。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偶尔一起买完菜牵手回家的路上,玄子和大亮还会彼此开玩笑:怎么人常说的七年之痒他们没遇到。女儿上小学之后,空闲时间更多了,微信和网络普及起来之后,两人下班回家之后便一人抱着一部手机不放手。朝夕相伴的两人太熟悉了,再牵起彼此的手时除了手心纸一般干燥的触感,全然没有了血涌向指甲感受彼此温度的感觉。
婚姻到了这个阶段,一切顺遂,岁月静好得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头。
三十几岁的玄子依然保持着少女般娇嫩的肌肤和纤细的身材,长相本就标致的她因岁月的历练又增添了一份温婉动人的气质,昂起头舒展的腰身走在街上引得一众人频频回首;人到中年的大亮却因毫无节制的饮食,身材像不断膨胀的气球以每年十斤的速度飞涨,肥腻的脸蛋挤得眼睛和鼻子越发显得拧巴,最要命的是那犹如身怀六甲的啤酒肚,成了两人晚上在一起时最大的障碍。原来还上交工资卡的大亮在他们拥有了房子车子之后,工资卡也闹着跟玄子要回去了,两人日常生活开销心照不宣地施行着AA制。每次回娘家,玄子都是巴巴地一个人拉着孩子大包小包地回去,让大亮陪也成了一种奢侈。
维系夫妻关系之间的润滑剂在一天天失效,渐渐地两人一年到头在一起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终于到了一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地步。后来干脆分房睡,以前晚上没有大亮在身边玄子便会闹失眠,现在偶尔大亮要躺在玄子身边她便焦虑难安。半夜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的玄子心里明镜似的亮堂: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
她常常在洗澡之后对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发半天痴:镜中的女人并没有因为生育导致身材走样,那起伏的馒头般精致的乳房,纤瘦紧致的腰身,修长笔直的双腿。记得当年大亮可是一见到这雪白的胴体便要忍不住流鼻血的。自己当年也是像只小野猫一样没事就缠着大亮。如今却是…..唉!
玄子不懂和大亮的婚姻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心中那根多年来牢牢支撑着婚姻坚不可摧的柱子开始动摇。
真正让玄子下了离婚的决心是在发现大亮的秘密之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么老师木讷的男人竟然会在网上和其她女人裸聊。潜意识里本就一直在寻找机会走出婚姻枷锁的玄子紧紧抓住这件事不放,任大亮这个八尺男儿跪在玻璃碴子上痛哭流涕地起誓也不为所动。被那颗冲破婚姻枷锁骚动不安的心鬼使神差驱使着,她就是想跟这个男人解除婚姻关系,仿佛自己现在所有的压抑焦虑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考虑到当时准备小升初的女儿的情绪,两人办了离婚手续之后仍然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日子四平八稳地向前,一切从表面上看依然和从前一样。只是在女人玄子的内心,没有了婚姻的束缚,像是笼中鸟飞向了自由的天空,哪些从前少女时期没来得及实现的梦被一一唤醒。
风姿卓越的离婚女人玄子从自我封闭走向广阔天地,先后认识过几个男人,只是哪些男人很快将她娇美的少女梦揉得粉碎,什么时候这社会的情爱观已经变得如此开放,一夜情、炮友、3P……这些新名词层出不穷,打击得怀着一腔孤勇兀自盛放的女人花玄子很快蔫儿了下来。
就在花瓣边缘开始有了枯萎迹象时,玉树临风、气质儒雅又不乏阳刚之气的男人青木出现了。
或许是从未被婚姻的烟火气熏染过,或许是自带的文艺青年特质作祟,青木总是和玄子之前认识的其他男人有些许不同:听交响曲,吟诗作对,谈古论今……一直向往的风雅世界在玄子面前徐徐拉开帷幕。他告诉玄子,自从相恋五年的前女友出国后,他便单身至今,他一直在等待爱情,不想将就地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青木的这些特质很快俘获了玄子的芳心,三十好几的玄子再次恋爱了。彼此交付时意外发现,两人的身体也是难得的合拍,那种少女般初恋的心悸和甜蜜又回来了。
……
“都几点了,饭还没好!”大亮汲着拖鞋在客厅走动,这一声喊叫才将玄子从密密麻麻的往事中拉回到当下。
窗外的雪还在飘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预报说这座城市将迎来近十年里最大的一场暴雪。
3
连续三天了,青木像是失踪了一般,玄子给他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望着被雪彻底清洗后蓝玻璃镜一样的天空,走在午后车马喧嚣中的玄子心中却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失魂落魄。人常说,感情中一认真你就输了。如果这么说的话,在和青木的这场感情博弈中,玄子是真的输了。心中两下挣扎着,说服不了自己,放心不下青木又带着几分不甘的玄子还是坐上了去青木家的地铁。
走到熟悉的门口,心像懵懂少女约会般噗通噗通跳着,颤抖着双手轻轻敲门,不一会儿听到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是青木,他在家。这一刻,玄子忍不住心中一紧,有热热的东西似乎要涌上眼眶。玄子定了定神,在门打开那一瞬间,好看的杏仁眼笑意盈盈对着青木。
几天不见的青木看起来很憔悴,整个人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眼睛布满红血丝。看着这样的青木,玄子心疼得上前一把牵住他的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青木低着头不说话只顾着往卧室走,那张承载了他们太多恩爱的床上零零星星散落着几簿文件资料,玄子默默地低头整理。
一张资料的末页熟悉的字体赫然映入玄子眼中,“张大亮”!玄子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细看,没错“张大亮”!有大亮签名的资料怎么会在青木手里,玄子一时有点儿懵了。从资料的扉页一一翻过去,玄子当下明白了,哦,承接青木官司案子审计工作的是大亮所在的审计公司!
“审计结果出来了!结果很不理想!金额还没有预期的五分之一,那点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明明提前找人预估过的,怎么法院指定的审计公司结果出来是这样的?”青木在一边喃喃地说着,沮丧的口气仿佛像是另一个人般,全然没有了平日的意气风发。
玄子心中再次一紧,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蹊跷,和大亮之间有什么关系?心中疑惑着,一边用言语和身体安慰着此刻无比脆弱的青木。
没有太高的收入,过着清苦的生活,不能住大房子,挤地铁公交上下班,如果未来的生活是这样的,她还愿意跟青木吗?还能一腔孤勇去追随所谓的爱情吗?玄子心中没有答案。
像平时一样,玄子赶在晚饭时间之前回了家,炒好菜又忙碌着进卫生间洗衣服,强按捺住心中的焦虑与疑惑。镜中是一张女人斑驳的脸,虽然化了精致的妆容,依然遮掩不了黯淡的神色。近来,玄子越来越不喜欢照镜子,镜子中那个女人越来越陌生,这种不踏实不安定的感觉玄子在内心是抗拒的。胡乱搓洗完大亮的内衣和袜子之后,玄子静静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一阵钥匙扭动门锁的声响,是大亮回来了。
伴着橘色的暖光,两人在这寒冬的夜晚各处于餐桌的两边,默默吃着饭菜,谁也不说一句话,只听得到大亮咀嚼饭菜时嘴巴和喉咙里粗鲁的声响,一种令玄子厌恶的声音。
“呃,最近公司工作怎么样?接的案子都还好做吧?”玄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挺好的啊!你终于想起来问这个了啊。”大亮的语气怪怪的,让玄子心中越发没底。
难道他早已知道我和青木之间的关系,此次对青木案子的审计结果是处于报复心理。一直不敢证实的想法好像谜底就要揭开了。玄子强按住自己那颗颤抖不止的心。
“早在三个月前我就知道了你和外边男人的事,你每次说出去买菜,最后都去和那个男人幽会。”大亮极其冷静一板一眼地说。
“按说你和我已经离了婚,你现在单身,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但你也不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大亮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手机翻开相册,一张张青木搂着其她不同女人的亲密照片刺激着玄子的眼睛。
“这些照片哪儿来的!我不信,青木不是这样的人,他说过要和我结婚要娶我的!我不信,这些照片一定是你PS的!”玄子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泪如雨下地咆哮着!
“是不是真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更不算!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你和他相处了大半年时间,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问问你自己!”
“他带你去见了父母见过朋友吗?他带你去过几次公共场合,你对他了解多少?......”
大亮的话,字字句句像钢刀,直戳玄子心底。
随着大亮的话一句句抛向空气中,刚刚还在咆哮的玄子整个人像是一下下被从内掏空般渐渐没了力气和声响。
走进卫生间时,玄子再次看到镜中那个女人,她脸上挂着泪痕,哀怨的眼神,凄凉的面孔。她到底是谁?玄子一遍遍擦拭着镜子问自己。
窗外阳光普照,西风中暗含春的味道,屋檐上的残雪偶尔被风带起几片来到行人肩上又很快消融。与落雪挥手告别,不久之后又是一个满城飞扬着樱花的季节。
追飞扬花瓣,追飞走的梦,登上城堡远望,遥岑入明眸……再次看到风吹过,樱花儿飘落,不认识的身影在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