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纽带

文/高立新

戏谑的霞光未能刺破耿茂琼的娶妻梦,倒是外边一阵吆喝声把他唤回到现实中来。慢慢腾腾穿上衣服,嘟嘟囔囔走到外屋,推门一看,凛冽清风中,挺立一人,分明是张炎。

年过半百的张炎是村民组长。模样、打扮都值不得描写,唯独那张脸。那张脸甚是奇特,发怒时象笑,高兴时到象哭,看了叫人心发慌。

“无事贱足不踏贵地,”张炎开板说道。“大叔要取那300元钱。”

要钱?耿茂琼惨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了血潮,驱不走赶不散的睡魔登时跑到爪哇国去了,眼一瞪,嘴一歪,道:“我昨夜惦量一宿,决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上乡政府自首咱们赌博,乡政府让还就还。”

如拉弦的手榴弹,张炎准时炸了:“去,自首去,是你死妈养的。我胡子拉碴的,上天远,入地近,还怕你死妈再给我生一个?!哼,你小光棍30挂零,一朵花儿开得正旺,甭想讨娘们。”

“照样抱孙子”,耿茂琼双手演个哄孩子姿式。

“算你小子出息,往后缺东少西的,不兴大叔长大叔短的。”张炎起身要行,耿茂琼早像弹簧一样蹦到前面,拦住“债主",问:″你是我大叔不?”

张炎面不增色,话不失音:“不错。”耿茂琼又问:“你侄子有过错能担不?”张炎道:“不在乎。”耿茂琼三问:“侄子刚才开的玩笑你老是不是顶真了?”张炎哈哈大笑,“大叔肚里撑不开船也跑得马,丁点混事还存里沤着,还200元好了,谁让我摊一个有出息的侄子呢!”手一背,摇摇摆摆地走了。

“张炎死在爹脚下,”耿茂琼手指渐渐远去的张炎,恨恨骂道。然后蹲下身,用沙土堆成一个小坟,上面用石块压条碎纸,下面手划“张炎同志永垂不朽!”自我欣赏一倾,跃起身,一脚踹开“张炎墓”,蹭蹭前跑数步,却被路当口的土篮子绊翻了。他爬起身,忘定障碍物,脚起处,一声惨响,土篮子早落到5米开外的地方去了。喃喃骂着,走了。

耿茂琼来到了乡政府门口。展望前边,无边无垠的田野上,满是备耕的男男女女;观瞧左右,各企事业门口,上班的人流闹嚷嚷的如潮涨潮退。收回目光,趁人不备,他把帽遮往下猛一拽,疾步闪进屋里。穿过长长走廊,跨进民政科小屋,他半坐在民政助理的对面,小嘴儿一启,振振有词:″郎同志,我是万不得已不麻烦同志,麻烦都是万不得已的。我觉得党比母亲亲的多。我猜想同志是不会拣贫困户笑话的。”言罢,眼帘上闪烁着两朵晶莹的泪花。

″不管什么事情,先摆在桌面上”。民政助理的声音有股特殊的韵味,令人想起祖父想起祖母。

耿茂琼心一动,满嘴吐珠:“我邻居有一个亲戚是华侨,眼下要来了。我想咱屋里破破烂烂的,炕上连完整的炕席都没有,万一华侨来做客,准得给政府脸上抹黑。我想跟政府借200元钱,收拾收拾屋子,给外商投资创造一个好的软环境硬环境。”

民政助理先是不动声色地和耿茂琼对视几分钟,接下来就在屋里反反复复的踱步,脸上显现出来的表情是力不从心的表情:头,慢慢摇动;嘴,微微启合。屋里很静、很静,只有不甘寂寞的小闹钟滴答、滴答的制造不和谐气氛。

″你不知道吧?”民政助理音调锐变,变得低沉变得缓慢,象是致悼词,气氛也显得庄严、肃穆。“老陈乡长降职了。新乡长是年轻人。女的。硕士研究生学历。上了任,就唱歌似的说,要进行各方面的改革。对于你们,它要求暂停发放救济粮款。对了,她马上要下去检查你们的备耕情况,对不好好备耕的,甚至抛荒的,视情节轻重不同,依法依规进行罚款和收回责任田。尽管如此,你的情况还是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我们也得知你邻居的亲戚是华侨商人,有投资意向,乡里也很重视。这样吧,我借你200元钱。再碰碰张炎,他是包你致富脱贫的村领导。”

两张崭新的百元新票摊在耿茂琼面前。他谦让了一番,收下了。道声再见,溜了。

出了乡政府的耿茂琼已和来时迥然不同了。额上细珠排排,双脚变成了一架行走的机器,匆匆的不由自主的往回奔驰。刚才民政助理关于女乡长下乡检查的一段话,犹如根根火红的针,在他周身各部位猛烈的灼烧着。多么可怕啊!民政大门无情的关闭了,新的灾难如暴风雨向他袭来。

回到家,耿茂琼首先把踢坏的土篮子修理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等一寻铁锹,才记起卖铁换雪糕了。大难面世,顾不得许多了,权用的万能的双手充当吧。他拎着土篮子,不顾翻江倒海的肚子,前去田里清除秸杆,捎带还钱。顺便扯上一句,张炎到底是“宰相之腹”,又少要伍十元,足够我们的小耿买三把铁锹了。

正是初春时节,田野里到处是清理秸杆和开车送农家肥的村民。在这群人中,凭空增添了一位耿茂琼。他和众人一样,起早贪黑地忙活着;相异的是,别人备耕是为了种好地,秋后有个好收成,他为的是应付新任女乡长检查。

耿茂雄的干劲儿一直维系到十天。

十天后的一天,耿茂琼从田里回来,目光所及的一切皆笼罩在淡淡的夜雾里。走进村里,凄凄晚风,挟裹着不知名姓的饭香菜香向他袭来,肚子里响应了一阵不规则的骚动,身子也觉得透骨的寒,真是道不出的苦。回到家,为了满足肚子正当的健康的欲望,他只好拖着倦困的身子来做饭。不巧,柴禾用光了,气的他一屁股瘫坐在结冰的屋地上,两眼茫然的望着窗外。天,愈加暗了,风,也平了,远处,田野朦胧,树木影绰;近处,停泊在门口的土篮子如被遗弃的私生子,不懂得世间温情,也得不到世间温情。耿茂琼心里陡起一个念头,不备耕吧,爹挨熊,备耕吧,爹也享不了福,不如不干,豁出去了。

吼一声,石落静湖,纵身一跃,跳到屋外,黑地里摸块石头,举起要砸土篮子。却没有脱手。不能啊,他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还是过了眼下关,等女乡长搞破鞋进去,老陈乡长官复原职,民政的大门不又向我打开了吗?他撂下石头,趁黑偷捆柴禾,才把眼下一关度过。

耿茂琼用罢饭,歪躺在炕上,外屋想起了沉重的但不失礼貌的叩门声和脚步声。他二目微睁,纹丝未动。门开,一对目光往炕上一扫,便和另一对目光相撞了,耿茂琼嚷道:“仲善识咋来了?”仍躺着未动。

″小耿,我刚从乡里回来,找你有点儿事。”仲善识端坐在耿茂琼身旁,神情肃然。

“咱们部里又出什么难题了,说吧,媳妇。”耿茂琼嘴上宽宽的说,心里未免狐疑。

仲善识郑重说道:″昨天上午,乡里召集各村委会成员开会。会上,女乡长让我们每人负责两户困难户脱贫…”

耿茂琼笑嘻嘻地插了言:“小样,整两角呢!哎,等你成为土豪,再取俏娘们时,大嫂赏我吧!咱老耿不嫌弃,有双破鞋就不扎脚。”

投之以李,不能报之以桃,仲善识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白扬树能结出红苹果吗?土毛驴能产出金马驹吗?何必枉费心机。做色要行。旋即,又冷静下来,笑了笑,不十分自然的,刚才的话题又接了过来:“女乡长让我们和困难户签合同,然后她和我们签合同。我答应了,回家就来找你。他瞥一眼耿茂琼,耿茂琼已端坐起来,两眼炯炯放光,仲善识上下启动的阔嘴唇成了他追踪目标。仲善识接着说道:“女乡长负责给你们贷款,用于购买生产资料,我们负责帮你种地,并进行全年技术指导和生产安排。你家20来亩地,每年总产几千斤,今年要是没有自然灾害的话,必须达到两万斤。达到话,我取5%的报酬。否则,我认罚1000元。现在是惊蛰,过了清明节找乡长签合同,咋样?另外,现在都机械化耕作,省不少劳力,我想推荐你作咱村里环卫,半天活,既增加收入,也不误农活。”

仲善识一番话,字字似雷,把犹如沉睡的耿茂琼震醒了。他细细回味一番,如糖似蜜介的甜,在品味一番,竟觉得似真似假,恍若梦中。可仲善识时明明在郎郎的灯光下,用暖暖的目光看他呢,又假不得,他问:“大哥,你不是和小弟开心吧?”仲善回道:“你是不是把我比张炎了”?耿冒琼心花怒放,想说点儿什么,又没有说出来,麻溜下地,客人来了,他还没有尽东道主的责任呢。

从此,耿茂琼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耿茂琼。他变了,变得以劳动为荣为享受了。一天天,脸上总漾满甜滋滋的笑容,村里、田里,时时会留下串串舒心的歌声。

数日后,耿茂琼又出现了一个可喜的变化。当人们途径他的承包田和院子时,道出的话便带着惊叹号:“这难道是耿茂琼家吗!”耿茂琼的承包田和院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对于城里人来说可能无所谓,对于乡下人来说,却是衡量一个过日子人的标准。于是,人们突出的感觉是,耿茂琼转变了。也一片声议论:耿茂琼转变了。耿茂琼听了,感觉自然迥异于有妻室的人。

也有人吹阴风。

一天中午,张炎信步走到耿茂琼院前,对几个议论耿茂琼转变的行人怨气冲天:“你们不要误认小光棍走正道了。小子是精神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和他死去的穷爹一样。不信你们瞅着,用不了半个月,还那个德行。”一席话,说得行人且信且疑。是啊,耿茂琼的转变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而且太快了,一点儿也不合乎常情。

耿茂琼正在屋里用饭,张炎的话听得真真切切。他没有发怒,反大度的笑了。秋后见!他不止一次在心里默念了。

清明节。

一条小道消息在全乡纷纷济济传开。据说包括张炎在内的十名村乡干部及部份″困难户”,联名上告新任女乡长,责他借改革之机,大搞新的不正之风,诸如独断专行,取消党的领导,欺负“困难户”等等。但小道消息终归是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不可不信。随之而来的消息都是日本曾侵略中国一样不可否认:县委领导班子调整后,女乡长被调到县高中认识,缺职有原任乡长老陈继续担任。消息传来一一

仲善识第一时间来找耿茂琼。他告诉耿茂琼,因为情况有变,他已被借调到乡里林业部们工作,至于你的扶贫工作则有别的领导负责。

耿茂琼机械的拎上土篮子,田地里转悠了一上午,啥活没干,却不住嘴里念叨一句话:“这怎么可能呢?”中午回到家,他呆坐在炕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北墙,嘴里仍不住念叨:″这怎么可能呢?”念着念着,他突然伏在炕上,呜呜哭了起来:″这怎么不可能呢?这怎么不可能呢?”

张炎来的时候,耿茂琼睡去了。他下死劲揪住耿茂琼蓬蓬乱发,猛拽猛撂。耿茂琼机灵地坐了起来,一股酒臭气习习而至,不可抗拒。张岩炎问:“大侄子,今年地咋种?”音色淡美如初春杨柳,朦胧诱人。耿茂琼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牲口种,横不用你种。”张炎继续发问,态度仍不失和气:“不嫌弃的,大叔包种,每亩90块钱,不贵吧?”耿茂琼如吃了什么特效药,腾地窜了起来:″小蛔虫,别人每亩70元,你凭啥90元?是不是你儿媳掏不起接生费了?”张炎毫不示弱:“我再问你,别人能由村民组长升到村支书吗?别人有权把你评为‘特困户’吗?别人有权给你送钱送物吗?狗尿苔上不了大宴,不识里外的活牲口。”耿茂琼顿时矮了下来:″真的,老张大叔?”“真的掉你眼里拨不出来,”张炎斩钉截铁地说道。″干,先交300块钱订金;不干,回头的媳妇儿没人娶。”

张炎走了;耿茂琼在屋里苦苦的思索起来。从长远利益看,他认为地包张炎种较合算,尽管每亩多花二十块钱,以后还要卖些苦力。然而,三百块钱取向何方呢?左邻右舍借吧,他的穷撒谎美名已在大人小孩儿心中开花结果了。现去挣吧,他又没有从娘胎里带来这个本事;变卖财产吧,他就称不上远近驰名的“穷人”了。苦海无边,到哪里才是岸呢?此刻,耿茂琼的思想的精力达到了空前的活跃空前的聚中,仅仅300块钱,成了他生活中最迫切最重大的问题。

耿茂琼终于想出了办法,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后,一拍大腿,脱口说道:″对,就这么办”。你看他,找出一顶破狗皮帽子,歪戴在头上;又寻出一条旧皮带,斜扎在腰上,脚一抬,跨出门外。当院子里的土篮子映入他的眼帘时,它立住脚,眼睛眨几眨,上前踹个粉碎。而后,默立一阵,留下几滴泪珠,低着头,双手对插在衣袖里,弯着腰,哼着一只熟悉的歌儿,慢悠悠地上路了。

耿茂琼哼的歌儿去的地方是《党啊,亲爱的妈妈》是乡政府民政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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