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去老爹坟地,经过许家杨林,看到三头牛吃草,旁边有两个老头对坐着吸烟。燥热的天催促着我走过去,走近才认得是五爹跟六爷。
打了声招呼,又递了根烟给五爹和六爷。寒暄几句,五爹又重新讲起他的故事:
算计着日子,今个儿是七月十八,该是五爹拿工钱的时候。五爹睡过晌午觉起来,打一桶井水,淋头浇下,又打一桶井水,把头埋进水里猛喝几口。随即从桌上抓起了草帽扣在头上冲出了屋子。可是没走几步便甩起汗来,后背的皮和衣服粘在一起,整个人都像是在被火球炙烤着。五爹记得这里有个杨林,便迈着步子来到这。进了杨林看到了六爷。
“呦!老六,喂儿子呢?”五爹提了提帽子调侃道。
“去!去!去!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那么热的天,往哪晃?”我这六爷因为小时候偷着读书被他父亲打断了右腿,到现在都大半辈子了还没得妻子,只有这三头牛。六爷待这三头牛像孩子般疼爱,牛也个个壮实。
“拿钱哦。唉!”
“你看你,有钱拿还叹什么气!”
五爹瞥了一眼,“你可知道我到哪拿钱?”
“哪?”
“钱富家,算他兄弟钱贵的。”
六爷点了根烟,又像是想起什么,扭头问:
“钱贵家到底咋回事?”
五爹也点了烟,饱饱地吸上一口,开口说话也带出一圈圈白色的烟,穿过睫毛,缓缓地飘散在杨林间:
五月十三那天,钱贵雇了我、大盘、小六三个人到他家帮忙收麦、晒麦、卖麦。我想钱贵这人一向热心,爽快,也就没有推辞去了。十六那天晚上,钱贵大哥钱富背了个袋子到他家,二话没讲就从袋子里倒出一条刚会吃食的狗伢子,倒出后提着袋子又走了。钱富虽然是钱贵大哥,但混地并比不上钱贵,他整天滥交朋友,净跟一些要饭的学些歪门邪道。钱贵皱了皱眉看了眼来了就走的大哥,又瞪了一眼刚从袋子里倒出的狗伢子。那条狗真是越看越难看,狗毛像是黑毛、黄毛、白毛杂揉在一块,耳头出奇的大,肚子瘦的是皮包骨头,尾巴还断了一截。一看就是流浪狗,我让东家把它扔了,东家却说那狗是他大哥送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先喂着。
等我们忙好了回去吃饭,看见钱贵的妻子潘云挺着六个月的身孕,正坐在葡萄棚底下抱着那条狗伢子。钱贵看到了就说那狗不知道从哪来的,脏,不能抱。可潘云说她让人把狗伢子洗过了。我们都是外人不能随便讲话更何况她还有个大肚子呢,甚至后来潘云楼着狗伢子睡觉钱贵也没说什么。
在二十三那天,钱贵和我们三个晒了两院子的小麦。临到天黑时,天气骤变,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们手脚抓紧也是到七点钟才弄好。我看天色不早就让东家洗洗先睡,这些收尾工作我们来干就行了。钱贵估计确实乏累极了,没推辞,拽了条毛巾就往卫生间去了。十几分钟后,我们都在粮仓里忙活,突然听到钱贵“坏!”的一声吼叫。我们一下子都跑出去,看到钱贵捂着流血的腿跳到外面。看到这我就知道肯定是被潘云抱的狗伢子给咬了,但因为潘云是东家的妻子,也就没说什么,只是让钱贵去吴医师那看看,打个疫苗。但钱贵讲天晚了,还下着雨,明个儿再去。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个看天不错又把剩下的麦子拉出来晒晒,等弄好时看到钱贵从外面回来。小六打了个招呼:“东家打疫苗回来了?”钱贵笑了笑点了点头。
过了半个月,我们把麦子都卖了。我推开门把钱送给钱贵时,看他十分的惊慌。按照约定,我们在六月十三去和钱贵结账。到了钱贵家却有人对我们说钱贵疯了!现在是见人就咬,听到动静就叫,问他家人什么病时都说不知道。但小六冒了一句:“这怎么跟狗一样?”我一听就想:小六这熊孩子怎么一点都不会讲话!我正想给钱贵他爸赔笑道歉时恍然明白钱贵被狗咬过。大家一下子也都明白了,钱贵他爸钱老汉立马让我跟大盘一起把东家拉到县里。我赶车,大盘摁住钱贵。到了县里一查,果然是狂犬病发作。而且医生当时就说没希望了,必死无疑。我们无可奈何,连夜拉着车赶回钱贵家。
到了家门口,看见钱老汉蹲在门边抽着旱烟,股股白烟和太阳一同升起。看了我们回来,家里人都出来了,钱老汉依然一动不动,抽着烟,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小六跑过来问大盘怎么样,大盘把头低下摇了摇。坐在葡萄棚底的潘云突然间滑到了地上,不一会儿血就浸透了裙摆。刚沉静的众人又喧哗起来,钱老汉让小六跑快去请吴医师妻子来。
六月半的黑夜降临的同时,这个家庭也被带进了黑暗。
原来那天晚上钱贵对潘云说第二天要去打疫苗时,潘云不知怎么的死活不同意,吵着说:“你们都看不起这狗,它是我养的,又不是疯狗,打什么疫苗?”钱贵为了潘云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和她生气,也就没有打狂犬疫苗,最终钱贵心衰力竭而死。当吴医师的妻子从潘云房内走出时,同样是摇了摇头,说了句:“孩子没了。”这样的双重打击让卧在床上的潘云变得疯癫了。
入了七月,办完了该办的丧事,钱老汉看着那狗伢子就觉得不吉利,便托我用袋子把狗套住扔到河里。两天后,钱老汉让大盘把后面的田给犁了。大盘刚到田里就看到那狗从草间蹦了出来,紧跟着他后面,大盘走哪狗也走哪,大盘走快狗也走快,大盘打也打不开。没办法,大盘又把狗带回钱家。钱老汉见狗又回来,气愤无比,抄起铁锹就往下拍。突然,在铁锹落下时一个人影也跟了过去。
“我儿。”
潘云抱着狗吐出了最后两个字。钱老汉目光呆滞下来,手也放下铁锹。躺在潘云怀里的狗慢慢地站了起来,抖了抖身子后猛地向钱老汉扑去。
后来潘富来了,说潘贵的财产由他掌管,让我们把潘云和钱老汉埋了,至于钱,给我们双倍,在七月十八到潘贵的宅子取。
五爹数了数地上的烟头,说:“不早了,走了。”五爹掐掉最后一个烟头,起身要走,六爷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还会在潘富的身边看到那狗。”说完一阵轻风刮来,带走了几片子。
——林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