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翻腾着冲撞着奔涌而来，前仆后继，无休无止。站在渡口，峡谷的风裹挟着水雾抽打在脸上，听沉闷压抑的吼声似从地底发出，愈积愈重，有一种无边的广阔、神秘和震撼。
这样场景，娟是从小就看惯了的。祖辈靠在黄河渡口流船为生，父亲还是官渡的小吏，管着几十号水手或船夫，她对这条河，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熟悉。
但今天不同。今天的河津渡，金戈铁马，旌旗猎猎，赵简子统帅的晋军要渡河去攻打楚国。
骑在马上的赵简子，面色威严，衣袂翻飞。他在等，等那个醉卧不起的渡口小吏。
娟的心提在半空。父亲嗜酒，昨晚又喝醉了。对河上人家，这本是寻常的事。但今天，若是因为醉酒误了渡河，就是贻误军机，是死罪。她早就听说，赵简子虽然年轻，却是刚明果毅、杀伐决断之士。其初临卿位，即奉晋顷公之命戍卫周王室，平息王子朝之乱，因勤王之功，被周敬王任为“王室命卿”。还曾铸“刑鼎”，将“范宣子刑书”公布天下，朝野震动。
娟的父亲被两个士兵架着过来了，仍是烂醉如泥。娟看着赵简子勃然大怒，下令杀无赦，也看着利刃出鞘，闪着幽幽的寒光。
本来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的娟，终于带着“闭眼一跳河”的决绝，挺身而出：“请让我代父亲以死谢罪。”
“他罪责当死，与你无关。”简子的声音像剑一样锋利，凛凛作响。
娟伏身拜下，稽首：“父亲听说您将渡河，他担心河水起惊波骇浪，所以就备了供品，去祭祀九江三淮的河神，祈祷战争胜利。祭神后乘兴喝了几杯，结果醉成这样了。您如果要杀他，我愿代父谢罪。”
简子说：“你没有过错，我也不会滥杀无辜。”
娟起身上前一步，道：“主君如果这时候杀了他，他醉成这样，根本不会感到痛楚，也意识不到自己的罪责，这样一来，岂不等于滥杀无辜，有损您的清名吗？恳求您在他醒来的时候再行刑，好让他死心塌地地谢罪伏诛。”
简子听了，心中一动。抬眼望过去，是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却不飞扬妖冶。他挥手示意放过渡口小吏，命军士搬运行李、驱赶马匹上船。
就要渡河了，却发现少了一个摇桨的，船不能平衡。若再减去一个，速度又会减慢。这时，只见娟挽起裤腿和袖口，拿着桨走了过来，请求说：“我从小在黄河边长大，世习舟楫之事，我愿送将军渡河。”
“这怎么行。渡河征战是男人的事，大军出师前，我还要斋戒沐浴祈祷上苍。与妇人同舟，不吉利。”
“我听说当年商汤讨伐夏，左骖牡骊，右骖牝靡，最终打败了夏。周武王讨伐商纣，左骖牡骐，右骖牝麋，最后战胜了商纣。主君您要是不渡河就罢了，要是渡河，我为您撑船，又有何妨呢？”
简子从心里敬佩这个有胆有识的女子，欣然上船。行到河中，船在惊涛骇浪中剧烈地颠簸，娟一边奋力支撑，一边即兴高歌：
升彼河兮而观清，水扬波兮杳冥冥。
祷求福兮醉不醒，诛将加兮妾心惊。
罚既释兮渎乃清，妾持篙兮操其维。
蛟龙助兮主将归，呼之来兮行勿疑。
这个叫娟的女子，那样沉着而妩媚，散发着的勃勃生气，湿漉漉地扑面而来。简子忽然想起出发前做的一个梦，梦见自己要娶妻。他暗忖：我梦中的妻子就是她吧。
一上岸宿营，简子就命人为娟祓禊祝福，要结百年之好。
“主君怎能娶一个船家女子为妻？”周围一片反对之声。
赵简子是谁？其先祖赵衰、赵盾先后为晋国正卿，是晋文公、晋献公时的股肱之臣，祖父赵武是晋景公初年“下宫之役”中落难余生的“赵氏孤儿”，成人后复卿爵，报血仇，复兴赵氏。赵简子二十多岁袭爵为卿，戎马倥偬、南征北战，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和刀光剑影，才能在晋国执国政半个多世纪。司马迁在《史记》中说他“赵名晋卿，实专晋权”。他的婚姻，该是门当户对才符合周礼呀。
要知道，那是春秋时期，“礼”是维护贵族等级秩序的社会规范和道德标准。贵族永远是贵族，奴隶永远是奴隶，继位也只能按长幼次序，升迁任命也得按《周官经》程序，不得逾越。简子当年铸“刑鼎”，就受到孔子的严厉批评，被认定是“亡国之举”。因为“范宣子刑书”是当年任晋国正卿的范宣子，根据赵盾所著“夷之法”起草的一部刑事法规，它打破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的约束，遭到贵族和奴隶主的反对，“未尝宣于下民”。直到赵简子为卿，才冲破周礼的束缚，大胆地将“范宣子刑书”铸于铁鼎之上公布于世。而孔子认为贵贱不愆，才是规矩。贵贱等级没有了，还怎么治理国家呢？也许正因为各自的观点差异，孔子周游列国时才坚持“临河不渡”，始终未曾到过晋国。
简子却不以为然。无论治国理家，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比如他让利于民，“公无税焉”，使农民和奴隶“归之如流水”。比如他不受旧的礼制约束，打破等级制度录用人才、提拔人才，使他在半个多世纪的政治生涯中屡战屡胜，等等。现在，他认定了这个女子的勇敢、聪慧和美丽，就一定不会放弃。
但娟并没有同意。她再拜而辞：“听说夫妇之礼，非媒不嫁。如今家有严亲，不敢私自作主，请恕不能从命。”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简子笑了。他喜欢这与他一样的坚持和勇敢，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门当户对呢？
战后回国，简子纳彩礼聘，迎娶娟为夫人。
这是一个中国版的王子与灰姑娘的故事。后来娟生了儿子伯鲁，简子对他寄予厚望，悉心培养。但长期考察后发现，“狄婢”所生的庶子赵无恤更为精明干练，决心改由无恤为接班人。简子的废长立幼难免又惹起一场风波，但娟知道，这是为了家族的未来，而伯鲁确难担此重任。她嘱咐伯鲁：“赵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谁继承爵位你都要忠心辅佐。”赵无恤袭卿位后，果然不负重望，续写了“简襄功烈”， 临终，还爵于其兄赵伯鲁之子。
“女娟救父”的故事被载入《列女传》，她所唱的那首歌被收录进乐府，称“河激歌”。南北朝大诗人庾信奉命出使西魏，面对汹涌的瓜步江想起了这个故事：“虽同燕市泣，犹听赵津歌”。唐代李白在《东海有勇妇》中赞：“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三国时才子曹植挥就《精微篇》，描绘其风采：
简子南渡河，津吏废舟船。
执法将加刑，女娟拥棹前。
妾父闻君来，将涉不测渊。
畏惧风波起，祷祝祭名川。
备礼飨神只，为君求福先。
不胜釂祀诚，至令犯罚艰。
君必欲加诛，乞使知罪諐。
妾愿以身代，至诚感苍天。
国君高其义，其父用赦原。
河激奏中流，简子知其贤。
归聘为夫人，荣宠超后先。
辩女解父命，何况健少年。
两千多年过去了，河依然宽阔，水依然汹涌。那个急于渡河和摆渡的人都已不见，只有当年《河激歌》的余音，还萦绕在古老的渡口，讲述着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