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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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收时节,余念从学校赶回家里,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她知道爷爷奶奶肯定去地里掰玉米了。她骑上摩托三轮车去田里拉玉米。

秋天的傍晚依然炎热,余念钻到玉米秸地里,干燥的热气扑来,玉米叶子扎在身上刺痒难忍。奶奶正在掰玉米,汗水从脸上的沟壑里缓缓地流着。爷爷把堆成一堆的玉米装进袋子里,猫起腰,想一使劲儿把袋子甩到后背上,可袋子被提到半空又掉下来了。

爷爷说:“唉,真是老了,一袋子玉米都扛不动了。”

余念低下头,双臂用力一甩,将玉米就扛在肩上。

不知不觉中余念的个头窜到一米六八了,她身体很结实,干活也有力气。

奶奶见余念不吭声,她抱怨的话追着余念走:“你爹妈一年到头也不回来,把孩子、田地都扔给俺,俺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得拼命地干活,这是哪辈子欠你们的!”

奶奶一向如此,每句话都带刺,哪句扎得人疼就说哪句。余念觉得奶奶的话虽刺耳,却也没有错,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可家里的五亩地仍是他们照料,劳劳碌碌一辈子,实在没有享福。

爹妈在余念的生命中就像影子一样,看不到,摸不着。

她小时候盼望过年,一到过年爸妈就会回家,给她买好多东西。每当穿着父母给她买的衣服,她都骄傲一段日子,有了爸妈的疼爱,她就有了底气。

可如今她恨他们。

                                                                    2

最后一车玉米还没运完,晚霞就失去了光彩,天蒙蒙黑了。

爷爷奶奶先回家了。余念怕路上颠簸玉米掉下来,她把摞得高高的玉米袋子用绳子拦捆起来,等她系好绳子,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个模糊的黑影正从小路往这边来。她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儿上,“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慌张地跳上三轮车驾驶座,想赶紧离开,可她的手不停地哆嗦着,连续插几次车钥匙也没有插进去。她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钥匙终于插进去了,她一拧,车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野兽的闷吼声。她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偏离了小路。余念惊出一身冷汗,她肌肉绷紧,赶紧调整方向,车子终于回到路中间来了。

黑影越来越近,她确认——他正是她小学六年级时的刘老师!一个恶魔一样的人!

余念从那人身边飞驰而过后,心才稍微放松些。她把车子停到路边,想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可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一开始她怕被人听见,哽咽着,后来她见田野空阔无人,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黑夜,就像浓稠的液体,把田野裹得密不透风,只有此起彼伏的青蛙的聒噪声和草丛里虫鸣声能撕开黑暗的一角。

这个黑影在她的梦出现多少次啊。

这几年,她总莫名其妙地做噩梦:有时候自己钻进了一片迷雾重重的森林中,一个人孤零零地迷失在里面,她想冲出森林,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出路,这时候,刘老师出现了;有时梦见陌生人要抓她,她跑啊跑啊,可跑不动,喊不出,醒来时一身冷汗;有时候梦到有人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对着她狰狞地笑着,她仔细一看,是恶魔一样的刘老师,她吓得瑟瑟发抖......

刘老师是余念小学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他说话瓮声瓮气的,但写一手好字,上课也很有趣,余念曾经很崇拜他。刘老师家在离学校不远的另一个村子,他常常早来晚走,有时候会帮同学补习功课,余念和几个留守女孩对他多了几分亲近。但他对调皮捣蛋的男生很严厉,常常他用竹竿打他们,男生们既怕他又恨他,给他起外号“大狗熊”。

后来,余念发现她最好的朋友苗小米很害怕刘老师,只要远远地看到他,苗小米就赶紧躲开他。

有一天,苗小米和余念一起进校门,她们远远地看见刘老师骑着自行车来了,苗小米拉起余念就跑,余念不解地问苗小米:“你为啥这么怕刘老师啊?老师又从来没打过我们。”当即,苗小米的脸涨得通红,随后愤怒地对她吼起来:“谁说我怕他了!我是讨厌他!讨厌他!”说完,苗小米转身走了。余念感觉莫名其妙,她也没说什么啊,苗小米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3

余念的童年是从那年的冬天结束的。

马上就要过年了,往年腊月二十三左右爸爸妈妈就一起回来了,可那年一直到腊月二十七也没见爸妈的影子。那几天,余念天天跑村口去等爸爸妈妈。奶奶说腊月的山风那么硬,你不要天天去村口等了,你爸爸妈妈打电话说到年根才能回来。可余念就是不听,天天冒着寒风跑去村口几趟。到腊月三十那天,余念终于盼来了爸爸妈妈。那天,妈妈穿着浅紫色的大衣,搭配了一条黑色的裙子,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靴闪闪发亮,她化着妆,就连指甲都镶着亮闪闪的水钻。余念想,妈妈真像漂亮的城里人。她天天盼着妈妈回家,现在妈妈就在眼前,她却扭捏起来。妈妈亲热地揽着她的肩膀,说:“余念又长高了,不知不觉中我闺女成了大姑娘了,你想妈妈了吗?”余念羞怯地点点头。他们依然带了很多所礼物,满满当当地放满了桌子。妈妈给余念买了一件粉红色羽绒服,灰色弹力保暖打底裤,再搭配一双白色的小皮靴。她穿上后,如出水芙蓉。

爸爸看着女儿,不停地说:“闺女越大越漂亮了,一年不见,个子蹿这么高了,要不是你妈妈提前打电话问你奶奶,衣服要买小了呢!”

爷爷说:“可不是吗?念念今年上六年级了,还有一个学期就小学毕业了,日子过得真快。”

大年初一这天,一向寂寞的村庄变得热闹起来,大街小巷的男女老少忙着拜年,余念跟着妈妈、婶子、大娘等一伙人去串门拜年。说说笑笑中,她们来到一座三层小楼旁边,小楼的外墙上贴着深红色的瓷砖,红漆大门上铁艺雕花精美,门楼两侧挂着一对巨大的红灯笼,很气派豪华。这是王大虎的家。听村里人说王大虎这几年在外面承包工程发了大财。

王大虎的媳妇儿的眼睛落到余念妈妈的身上,本来笑成菊花的脸顿时凝滞下来。这时,正好一只母鸡从她前面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她提起一只棍子,紧走几步边打边骂:“这是从哪里来的野鸡?真是死不要脸,敢到我家来,我打死你!”母鸡吓得咯咯地叫着,摇晃着屁股落荒而逃。王大虎媳妇儿虎背熊腰,嗓门又大,愤怒的声音中有股杀气。

妈妈拉着余念的手颤抖起来。余念抬头看见妈妈脸色苍白,她略一迟疑,拉着余念转身走了。

在村里,男女情事历来被人们津津乐道。余念妈妈是村里有名的美人,人美闲话多,何况她是这个寂寞的村子里常年不回家的美人?王大虎老婆指桑骂槐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余念一出门,总觉得有人指指点点的,她虽然年龄小,但已经朦胧地感觉到邻居们谈论的事与妈妈有关。

正月十五夜里,余念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声惊醒。爸爸压低着声音说:“我给说多少次了,你在家照顾孩子,我一个人出去打工就行了,可你就是不听!难道你真看上了王大虎?王大虎是有钱,你跟他过去啊!”

妈妈吼着:“你说什么混账话!你也不相信我是不是?那好,我就看上王大虎了,怎么着吧!”

“那你跟他滚远些吧,从现在开始就别进这个家门!”

“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我走就走,谁离开谁不能过!”

一阵静默。

过了一会儿,妈妈哭着说:“我出去打工还不是想多挣些钱,你看人家都在城里买房子了,我也想买房呢!孩子在城里上学能和在乡下上学一样吗?既然有闲话,我换个工作,不跟王大虎干不就行了?”

余念瞪大眼睛看着窗外,外面寒风呼啸,她想也许明天要下雪了。余念使劲儿地裹了裹被子,但彻骨的寒气还是刺进身体。

正月十六那天,爸爸和妈妈又一起走了。余念把爸爸妈妈吵架的事压在心底,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但从那个新年开始,余念不再无忧无虑,她心像塞进去一团棉花。

                                                                            4

开学第一天,余念穿着崭新的衣服去上学。

在学校大门口,正好遇到刘老师,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余念真漂亮!”

刘老师脑袋边沿的几缕头发趴在头顶上,遮掩着光秃秃的脑门,这时一阵风吹来,几缕头发被风扯起,露出光亮的脑袋。余念看着这滑稽的发型,忍不住笑起来。

刘老师并不生气,他眼睛里升起了雾一样的笑意,问:“你笑什么?”

余念发现刘老师今天看她的眼光和平时不一样了。

余念属于聪明的学生,她在学习上没怎么费力,成绩一直保持在前三名。刘老师说她是一棵好苗子,将来准能考上大学。新学期后,他常把她叫到教室最后面,单独给她讲题,还教她好好写字。他经常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他靠得那么近,鼻子里喷出的热气灌到她的脖子里,让她很不自在,可余念不知道如何逃避刘老师的这些小动作。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翠绿的麦苗,粉红的桃花,淡紫色的梧桐花,给灰突突的乡村穿上了盛装。

余念的学校坐落在半山腰上,站在楼上远眺,美丽的田野尽收眼底。几个同学商量着一起去春游。所谓的春游,就是让班主任带着同学们顺着门口的油菜地向北走去,经过一条小河,然后再爬学校后面的小山,顺着山路绕回来。孩子们都来自这几个村子,天天生活在这里,这样的春游本来毫无新意,但因为是集体活动,大家都很兴奋、很期待。

同学们一提建议,刘老师立刻同意了。

一出校门,同学们撒欢一样,在油菜地里追逐着,嬉闹着,衣服上沾满了金黄的花粉,花田里的蜜蜂被吓得嗡嗡乱飞。几个女孩坐在一片开满了野花的空地上聊天,班长褚乔从油菜地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束紫色的小野花,趁余念不注意,偷偷地把花儿插到余念的小辫儿上。余念一转身发现是褚乔给她插花,追过去要打他,褚乔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会儿就消失在油菜花地里。

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唱着歌儿去爬山。这座荒山平时很少有人来,山路崎岖,到处都是干枯的野草。同学们在近半米深的枯草中行走,一阵风吹来,荒草此起彼伏,别有一番风味。

余念性格活泼,都喜欢和她闹,正走着,李明辉伸出脚来偷偷绊一下余念,余念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明辉哈哈大笑,飞快地跑了。余念怎能忍这样的恶作剧?她追过去,喊着:“李明辉,你敢偷偷绊我,看我不打死你!”李明辉越跑越快,余念狠劲儿地追着,忽然“扑通”的一声,余念摔了个大跟头,她被一块石头绊倒了。

余念觉得膝盖钻心的疼,鲜血从膝盖上流了下来,看起来伤得不轻。李明辉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眼泪汪汪得不敢靠近,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要扶她回学校。

刘老师看了看伤口,让余念试试腿是否能活动,余念忍住疼痛,可腿依然能自由活动,他说看起来腿没有骨折。又对其他学生说:“眼看就要天黑了,余念的腿受伤了,你们都先回去,再晚些你们不回家,家长要着急了。我扶着余念回去。”孩子们都默不作声,站好队回去了。

天色暗淡下去,同学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模糊了。

刘老师揽着余念的腰,搀扶着她往前走。天渐渐黑了下来,山风吹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山上空无一人,余念不安起来。他先搀扶着她,后来越来越用力揽着她的腰,余念全身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她虽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害怕极了。她嗫嚅着说:“老师,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扶着……”刘老师不作声,她挣扎着想离开刘老师,她越挣扎,他就越用力揽着她,最后紧紧地抱住余念。他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的一只手慢慢下移,顺着腰部往下,在余念的臀部摸来摸去,另一只手伸到她的胸上。当他触到余念青杏一样的乳房时,他的喘息声变得又急又粗起来,发疯一样在她胸上摸来摸去。余念的头轰的一声,脑子一片空白,她扭动着身体,挣扎着。他用力撕开她的衣服,一把将她按倒在干枯的草丛里。余念吓得浑身哆嗦,她压抑着哭声哀求:“老师,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可此时的刘老师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哪里还能听见她哀求声音。

挣扎着的余念在又高又壮的刘老师身体下面就像一只瘦弱的小猫,她越挣扎,他越有征服的欲望。余念又踢又叫,他捂住她的嘴,不由分说进入余念的身体……一阵刺心的疼,她觉得身体被撕裂了,马上就要死了,他更加疯狂地蹂躏着她。 余念狠狠地咬住他的肩膀,他“嗷”地尖叫一声,余念死不松口,很快,她满嘴都是血的腥味儿。他侧起身子,余念顺势挣脱,爬起来就跑,可她几乎虚脱了,晕头转向地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

刘老师紧追上来,一把抓着她,凶神恶煞地说:“你跑什么跑!记着,这件事对谁都不准说,你要乱说,我就杀了你!再说了,你要说出去别人会笑话你,爷爷奶奶也会打死你的,记住了吗!”

余念看着他发怒的眼神,好像如果不听他的话,他真会杀了她。她双腿软绵绵的,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再说什么,她哀求道:“我绝对不会乱说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无论谁问,都不准乱说,记住了吗?”

余念点点头说:“记住了,保证不说。”

夜幕降临了,山风抽打着花椒树干枯的枝条,发出“簌簌”声响,在这空寂的山坡上,余念感到身体飘浮,无依无靠。她失魂落魄地到家,她多么想爸爸妈妈此时就在她身边。如果爸爸妈妈在家的话,天都黑了她还没回家,他们一定会来找她的吧?要是有人来找她,她就不会遭难。她多么羡慕爸爸妈妈在身边的同学,哪怕一年没有新衣服穿,没有零食吃,她也心甘情愿。奶奶脾气暴躁,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真会暴揍她一顿,说不定奶奶会到刘老师家又闹又骂,真是丢人现眼了。所以无论如何,绝对对谁也不能说。

                                                            5

长大后,余念几乎没有哭过。

我本来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不会再见到这个恶魔,想不到猝不及防的相遇,还是让她如此的恐惧。他的出现又勾起了那段不堪的往事。她一直在努力忘掉过去,但经历过的伤害就像她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一样,人在长大,疤痕也在长大,它丝毫没有淡化或者消失。

余念回到家,看见褚乔正和爷爷说话。

她和褚乔考上了县城高中。每到周末,褚乔总等着她一起坐车回家。今年高三了,尽管学习任务繁重而紧张,可褚乔一有空就到她家来,有时候帮她干点活儿,有时候和她聊聊天。余念刚把车子停稳,褚乔一脚蹬上车箱踏板,蹿到车上,不一会儿,一车玉米就卸完了。褚乔的身高已经超过一米八了,他早已不是那个淘气、好欺负她的那个小男孩了。爷爷奶奶很喜欢褚乔,留他在家里一起吃饭。饭后,褚乔跟余念去楼上她的房间。

细心的褚乔看出了余念的异样,问:“你怎么了?为什么哭了?”

余念转过脸去,冷冷地说:“我没哭。”

褚乔顿了顿,他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不对劲儿,你要是有什么难事一定要给我说,我在你身边。”

余念抬头看看天花板,硬是把眼泪收了回去。

褚乔感觉到余念内心深处的压抑,说:“看,我给你带份资料来,这些都是重点,看了这些资料下次你再考不过我,你就是个笨小孩了。”

他把资料放在书桌上,说:“这可是花我好几个夜晚给你整理的资料,你不打算好好谢谢我?”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余念的书桌前,拿起余念的照片看了又看,说:“为了表达你对我的谢意,这张照片归我了。”

余念说:“我的照片不送给别人。”

“你不送给别人,可是我不是别人啊。我把它收了,随身携带。”

褚乔流露出一副赖皮样儿,余念很喜欢他轻松的、无忧无虑的样子,他就像一缕阳光,照亮她内心的灰暗。

多年来,褚乔默默地关心和帮助着她,可她一直在逃避着这份纯真的感情。她常想假如那个噩梦没有发生过,她可以喜欢褚乔。

进入高三后,学习压力更重了,考试让余念焦躁不已,她更加频繁地做各种奇怪的梦,焦虑的精神状态让她的成绩一直停滞不前。幸好她的身边还有褚乔,他总是默默地关心着她,经常下晚自习后找她聊会儿天,或者喊她和几个同学一起跑步,有时候食堂有好吃的饭菜,会提前买好等着她。

学霸大帅哥褚乔如此关心余念,让女同学又羡慕又嫉妒,余念对褚乔一直不冷不热,保持着同学的距离。有一次褚乔又去找余念,赵晓菲阴阳怪气地说余念:“哟,别看你学习不怎么样,勾搭学霸帅哥的本事倒是不小哦!”她的话音刚落,引起一阵哄笑。

余念的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

褚乔不慌不忙地走到赵晓菲座位前,弯下腰,双手扶在桌子上,身体前倾,一双大眼睛狠狠地瞪着赵晓菲,声音低沉而有力地说:“什么是勾搭?话说得这么难听,这么多年的书你都白读了吗!”然后,他站直身体,对着班里的同学说:“是我喜欢余念,是我一直在追她,咋了?今后谁要再敢欺负她,我的拳头不饶人,不管她是谁!”

褚乔说完,一拳重重地打在课桌上。赵晓菲吓得一声不吭,没人敢起哄了。

余念第一次感觉到被人保护的温暖,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6

月考之后的周末,褚乔和余念约好下午四点一起坐车返校。褚乔在车站等了又等,也没见余念的影子。褚乔又着急又担心,正在这时,最后一班大巴车缓缓驶来,他实在不能继续再等了,就上了车。

褚乔到校后,直奔余念班里,见余念座位空着,心想余念一定是家里出事了。

褚乔四处打听消息,听说余念的爷爷得脑出血住院了。褚乔担心起来,余念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万一爷爷有个好歹,余念怎么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褚乔骑上自行车到县医院,他看到余念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孤零零地一个人正在发呆。

当褚乔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吃了一惊,然后眼圈红了,说:“你怎么来了?”

褚乔说:“前一天不是还好好的吗?爷爷怎么忽然就病了?”

余念说:“他们闹离婚好久了,爷爷怕耽误我学习,一直没给我说。上周末,那个女人给我爷爷打电话,说离婚后想要我的抚养权,我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现在要我跟她走,爷爷能不生气吗?他又气又急一下子摔倒就昏迷了。”

余念的眼睛里一潭死水。

正在这时,余念的爸爸从病房里出来,这个四十岁刚出头的男人,显得憔悴又疲惫。

褚乔对余念说:“爷爷的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康复的,你一直旷课,爷爷知道了也会担心。”

“我最亲的人就是爷爷,如今他病成这样,我怎么能安心学习?”

褚乔说:“我们学校离医院这么近,你给老师说明情况,准许你每天放学后到医院来看望爷爷,我抽空给你补课,还能把给你记笔记。”

余念想了想,没做声。褚乔看到病床上沉睡的老人,就像干枯、苍老的树根,心里一阵难过。

爷爷出院后,爸爸留在家里照顾爷爷,妈妈虽仍然在外面打工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余念恨妈妈,多年来,妈妈除了偶尔给她买买衣服,给她零花钱之外,实在想不出她还给过自己的女儿什么关心、依靠和温暖。

爸爸始终没有同意离婚,也从来没有说过妈妈的一个不好。这个老实本分的男人,从来没有埋怨过她。有一次,妈妈打电话给余念,她说什么也不接妈妈的电话,恨恨地说:“我没有妈妈,她早已死了!”

爸爸听后气愤地吼着:“小孩子说什么话!”

“她在外面都做了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看村里的人都指指点点,我都觉得丢人现眼,你还是个男人吗!”

爸爸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他高高扬起手,想打余念一记耳光,他伸到半空的手又缓缓落下来。颓然地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大人的事,你不懂……”

爷爷突然生病,父母的离婚风波,让这个十六的女孩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自卑起来。她更加刻苦努力,比同学花费更多的时间,但成绩还是直线下滑。她经常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连续不断的梦让她疲惫不堪,梦里总有人追着她跑,或者有人对着她猥琐地笑,她常被惊醒。后来实在没办法,她偷偷买些安眠药帮助睡眠。高考前的几个月,她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下来,余念怀疑自己得了重病。

一个周末的夜晚,同学们都走了,校园里静谧安详,她想人如果没有过去和未来多好。她独自站在五楼上,想如果我这时候跳下去的话,父母是否会伤心?他们会不会后悔?都说十六岁是女孩的花季,但对余念来说,她从未有过灿烂的花季。

                                                                                              7

雨过天晴,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褚乔约余念出去走走,高考成绩出来之前,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她也想和褚乔一起说说话。

七月的乡村夜晚很美,晚风带着些许凉意,萤火虫在草丛中忽隐忽现,像闪烁的星子在草丛间飘忽不定,蛙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田野里到处绿油油的,豆花开了,玉米出了红缨,空气中飘着甜丝丝的气味。褚乔心情大好,装腔作势地踱着步吟诵起来:“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余念笑起来,说:“你可闻到稻花香?”

“稻花香,豆花香,玉米花香,反正都一样!只要和你在一起,一切花都是那么香……”。褚乔问余念想去哪里上大学。她说如果能够选择,想去云南。褚乔看着她,认真地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成绩这么好,应该选择更好的大学,你不是一直向往到上海去上大学吗?”余念说。

褚乔走到她面前,眼睛看着余念,认真地说:“余念,我喜欢你,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改变过。我曾经对你说过,我会在你身边,会一直都在!”

余念脸红心跳。褚乔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激动地有些颤抖,想要轻轻地拥抱她。他的身体刚刚靠近,余念像触电一样,猛地用力把他推开,惊慌地转身就跑,跑了几步自己又停下来,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余念过激的反应让褚乔又吃惊又羞愧,觉得自己吓着她了,余念也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

褚乔羞愧不已:“对不起,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他又难过地说:“余念,你不喜欢我是吗?那你告诉我,我怎样做你才会喜欢我?”

余念没有想到,只要有人碰触她的身体,她反应得如此激烈。她感觉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切美好的爱都会被瞬间吸进黑洞里。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着自卑感和羞耻感,一旦异性碰触她,本能的过度自我保护让她处于自闭状态。

余念慌张地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我配不上你!”

“你是在拒绝我妈?我只喜欢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只——喜欢你。”褚乔坚定地看着她说。

                                                                                    8

当余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子里,四周围是雪白的墙壁,吊瓶挂在上面。她努力地回想这是在哪里?慢慢地恢复了记忆,她正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

想不到她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她见余念醒来,又高兴又不安地搓着手,说:“你可醒了!吓死妈妈了,你都昏睡了两天两夜了。”

余念不想见她,转过脸去,又闭上了眼睛。

她哽咽地说:“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亏欠你太多,一直没在你身边陪你。你可以不理我,可以恨我这个妈妈,但是落榜也不能走上绝路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打工挣钱还有什么意义?”

余念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说:“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爸爸走到床前心疼地说:“闺女终于醒了,你怎么这么傻?什么时候买了那么多的安眠药?我一点也不知道。孩子,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你奶奶哭哭啼啼地骂我对你关心不够,她说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也不活了。”

余念一阵心酸,奶奶虽然脾气不好,可拉扯她长大也不容易。

余念白了他一眼,说:“我买安眠药的事你不知道?从小到大关于我的生活,你们都知道什么!”

爸爸局促起来说:“是的,从小到大,我们都在外面打工,都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可怎么办呢?我们还不是想多挣点钱,让生活好一些?”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挣钱,要是我今天死了,你们就可以跟着钱过去了,这不是正好吗?”

“对,你说得对,我如今想明白了,一家人在一起才重要。”爸爸说。

余念冷笑一声:“我要高考的时候,你们在闹离婚。如今如你们所愿,我没有考上大学,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又说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有意思吗?”

爸爸耷拉下脑袋,说:“你别怪你妈妈,她要强,多年在城里打工,看到别人吃的好,穿的好,自然经不住想攀比。你要怨就怨我没本事吧。”

妈妈站在角落里,低声呜呜地哭起了。

余念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现在我怨谁还有用吗?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凭空抹去,伤痕出现了,再高超的医术也难以让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么多年,她像独行侠,无论多么孤独寂寞,多么困顿难忍,她都咬牙坚持走下去,她确信高考可以改变命运,如今,当她拼尽全力走过去,发现她曾经确信的未来,不过是个海市蜃楼,此时万念俱灰。

出院之后,妈妈天天变着花样儿给余念做好吃的,想修复和余念的关系。余念对她的态度却像冰一样,又冷又硬。她无法接纳妈妈的关心,从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她自己独自承担,如今再让她们成为亲密无间的母女实属不易。

                                                                                9

  余念下班时候已经深夜一点了。

路灯昏暗,小巷里静悄悄的。她住在城乡结合部的老旧社区,几个打工的女孩合租了一间房子。这里快要拆迁了,家家户户的院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不见阳光,不通风,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挂在空中,一下雨,房子里到处都是发霉的气味。

余念回到宿舍,看到合租的其他三个人都已睡熟了。一间小屋里乱七八糟的,床下摆满了各种鞋子、水盆,桌子上是吃剩的饭菜、化妆品……。余念打开手机照着亮光,悄悄地走到自己的床前,没有洗漱,脱下衣服就躺下了。几个人上、下班的时间不同,干了一天的活都很累,回到宿舍想睡个好觉。可下夜班回来的人一洗漱,哗哗啦啦的声音吵醒谁,谁都忍不住发火。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只要夜班十一点后回来,就不准洗漱。

余念在青城已经四年多了。

在这几年里,她当过流水线工人,发过促销传单,干过超市收银员。如今她在一家中等规模的饭店工作,从洗碗工,到服务员,现在刚刚当上了饭店的经理。余念长得漂亮,人又聪明勤快,对顾客服务周到,同事无论有谁请假让她替班,她都乐意顶上去。反正在青城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休班除了补个觉,偶尔逛逛街,她也没什么事可做。几个月前,原来的经理辞职了,老板提拔她做经理。

余念醒来,太阳已经老高了。她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休息了,虽然体力好,但自从做了经理之后,又费心又费力,最近实在有些疲劳,老板给她放了一天的假。

她正想着怎么过歇班的一天,手机铃声响了,余念犹豫了一下,接通电话。

“是余念吗?我是苗小米。”

余念和苗小米多年没有任何联系,竟然接到她的电话,她感到非常意外。她正在恍惚,苗小米说:“余念,我现在在青城的火车站,你在哪里?快来接我。”

余念说:“你怎么突然就来了?”

“我知道你在青城,专门找你的。” 小米说。

余念见到苗小米的时候,差一点没认出她来。小米又黑又瘦,披散着乱糟糟的头发,穿着黑色的长裤,上身是一件发黄、陈旧的白色体恤衫。她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白净、圆润的苗小米了。

苗小米这么风尘仆仆地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她们找了个安静的茶社坐下来。

余念说:“多年不见,你过得好吗?”

苗小米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过得好吗?”说着,从包里拿出手机,说:“你看,这是我女儿,她两岁了。”

余念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儿,笑得非常灿烂。“我离婚了,现在女儿跟着我。我这次出来,她在老家跟着姥姥呢。”

余念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结婚这么早,这么快又离婚成了单亲妈妈。

余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说:“为什么离婚?孩子这么小。”

“过不下去了。我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那时候年龄小,人家对我好一点点,我就觉得他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了。不到二十岁就结婚了,结婚后发现他好吃懒做,没有责任心,还对我家暴。”

过了一会儿, 余念问:“你这么远跑来找我,有什么事?”

“余念,你还记得那个‘刘大狗熊’吗?那个畜生前几天被警察带走了。他祸害了不少女孩,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遭到报应了!”

余念一听这个“刘大狗熊”这个名字,吓得浑身哆嗦一下。

苗小米愤恨地说:“我之所以成为今天个样子,就是这个畜生造成的。我也是受害者之一,我去警察局去作证,这个畜生毁了我的童年,也毁了我整个人生。他曾经猥亵过我,从那之后,我变得特别自卑、胆怯、羞耻,要不是他,我不会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我要揭发他的罪行,让他得到该有的惩罚。”

苗小米说,这个恶魔专门对留守女孩下手,他觉得留守女孩,父母不在身边,疏于管理,女孩子胆子小,一吓唬她们就不敢说什么。

“余念,我来找你,你别多想,咱们班的女生我都要调查一下。我听说自从你出来打工,很少回老家去,所以我就跑这里找你来了。要是这个畜生也对你有过不轨行为,你愿意揭发他吗?”苗小米接着说。

余念脸色苍白,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着。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苗小米。这个恶魔就是她的噩梦,如今知道他被绳之以法,她当然高兴,但她的伤疤,她的名誉,她的未来,她能像小米一样有勇气直接面对吗?

小米见余念只低下头喝茶,不说话。她觉得有些尴尬,缓了缓,说:“你看我只顾着说我的事了,你现在过得好吗?”

余念笑了笑说:“我们打工的有啥好不好的,一切还过得去吧。店员与顾客的关系简单,你来我欢迎,你走我相送,萍水相逢,咱挣钱吃饭,也就这样了。”

见到发小,余念说的是心里话。

多年来,她和谁都很难建立起亲密、信赖的关系。看起来她和谁都挺好,但和谁都不亲近,总保持着疏离感。

苗小米和余念一起吃完饭又坐车回去了。她说孩子在家里不放心。

                                                                                          10

送走苗小米,余念在外面逛了好久,直到霓虹灯亮了起来。

她站在高高的观光桥上,眺望着远处,霓虹灯美丽迷离,夜晚中的一切都是柔软的。

余念忽然觉得特别孤独,很想念褚乔。

当年褚乔再三劝她复读,她没有听他的劝告,身体稍微好一些,就出来打工了,也切断了和褚乔的一切联系。几年来,她身在异乡,无牵无挂。

可几天前,褚乔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她的电话,他说最近要来青城找她。她想念褚乔,又感到在褚乔面前自惭形秽。

褚乔在电话中说,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她。现在大学毕业了,选择来青城工作。他说:“余念,你别想跑了,你在哪里,我就追到哪里去。”

她听得出褚乔的真诚,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转念一想,怕初恋如琉璃一样,美丽却脆弱吧。如果褚乔知道她经历的一切,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她应该相信爱情吗?

余念想,苗小米这样奔波到处收集恶魔的证据,说明她和自己一样,从未对痛苦的童年经历释怀过,也说明小米如今敢于勇敢地面对那些遭遇了。小米说,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女儿,她怕自己的女儿将来会遇见坏人,所以,她要勇敢揭露坏人,让坏蛋得到应有的惩罚。小米说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也成为留守儿童,无论生活多难,她都不会和女儿分开。

余念的内心是震撼的。她想:这些年我不敢面对生活,是一直在逃避童年留下的伤痕。如今,我是否能勇敢地直面遭遇?只有直面伤害,才能直面人生,不是吗?将来假如自己也做妈妈,也会像小米一样,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无论怎样都会陪着孩子长大,我要成为孩子的依靠。

余念在河边徘徊了好久。空中乌云密布,一阵狂风刮起,暴雨就要来了,余念仰望天空,看见一只小鸟在风中飞翔,艰难,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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