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那个穿着雪白的纱裙轻盈地旋转跳跃的人是我的姐姐,她曼妙的身材曲线融入深色的舞台背景中,光束聚拢着尘埃洒在她的头顶,美得难以用任何辞藻形容,从立体环绕的音响中流泻出的是我谱的曲子。坤哥哥坐在我的身边,眼神里过滤了不安,揉碎了想念般温柔。这仿佛是从我的梦里跳脱出的场景,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实现。
一切都是很圆满的样子,真好。
1
我的姐姐,有一双笑起来皓月般明亮动人、能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的眼眸,有着初雪般洁白细嫩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20岁的她有着让人羡慕的黄金比例身材,一双又细又长的筷子腿大概是每个少女的梦寐以求。
我和姐姐的长相却大相径庭,初三的我外貌平平,难以出彩的单眼皮像是五官里不容小觑的破坏份子,配上处于发育期的微胖身材,人群里实在是没办法让人眼前一亮,因此我特别羡慕姐姐,羡慕上帝给她开启了那扇我进不去的门。
在过去的年岁里有几个重要的节点改变了姐姐的一生。
姐姐4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很高的烧,因为奶奶好心地喂了本不该一起吃的药,她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奶奶因此格外愧疚,尽管时间的齿轮无法倒退,但她还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弥补姐姐身上。后来姐姐学会了读唇语,只要说得慢一点,看着别人的嘴巴,姐姐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和别人交流了。
我是在那之后的一年出生的,在我遥远的记忆里,姐姐是个特别厉害的人,虽然她听不到声音,可自我有记忆以来,姐姐就一直与舞蹈为伴,或许别人不能够明白在无声的背后她到底付出了多少,可是我看得见,那些华丽的空翻,优雅的踢腿背后浸透着多少汗水。
姐姐15岁那年,得到了一个机会,参加了一台央视的大型文艺演出,全家人围在电视旁边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镜头捕捉到姐姐的画面,没想到在后台恰巧有记者采访了她。其中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记得。
那个记者问她,有没有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姐姐说,为什么我要和别人一样呢?
这个画面即使时隔多年也像定格的胶片一样烙印在我记忆的白板上,说那句话的姐姐眼里散发出超越年龄的自信光芒,那一刻我觉得她酷毙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在心里有那么点崇拜她。
姐姐是在18岁那年遇到惊艳了她时光的男孩的。喜欢姐姐的男生一直都很多,但大多喜欢的都是姐姐漂亮的皮囊,真的愿意去了解姐姐的人并不多。她和李天泽是在一场演出里认识的,说实话,一开始我是不怎么喜欢李天泽的,虽然他长得不赖,可是手臂上、脚踝上都布满纹身,右耳还常常带着一颗有点娘的耳钉,笑起来痞痞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个性十足的坏男孩。但他对姐姐是真的不错,他看姐姐的眼睛里没有看别人时那种尖锐的锋芒,只有卸下了所有外壳的柔软。
他们像所有的情侣一样,姐姐生命里的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都与他有关,就像是从自己生命的枝丫上剪下一段亲手嫁接进对方的生命。李天泽这个人设和这些美好的画面在我后来开始看各种言情小说以后总是被不自觉地脑补进情节中。我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结婚,甚至我想过如果让李天泽成为我的姐夫,看在他给我买的零食以及限量版CD的份上我也是能欣然接受的。
可就在今年初,他们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李天泽的家里不同意,他们没办法接受姐姐身体上的缺陷,也觉得李天泽应该找个有安稳工作的女朋友,过作息稳定的生活。我以为他们会为自己的幸福不遗余力地争取,可是姐姐选择了体面地转身离开。哪怕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凭眼泪沾湿了枕巾,她也没有再去找他。姐姐依旧很酷,虽然我从心里为她感到很难过,我想我们之间是有血脉相连的感应的。
我进到她的房间,抱着姐姐轻轻拍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她安慰我一样。我对姐姐说:“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姐姐那么漂亮,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我可一直都很羡慕姐姐啊。”
姐姐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完全消失,沙哑的嗓音在我耳边说,“亦晗,你知道嘛,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听见声音,我已经想不起来能听见的感觉了,没有哪一刻我不想成为一个正常人。我不怪他,只怪我自己不够好。”
“不是这样的,我的姐姐真的真的真的很棒了。”我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慢,我想给姐姐支撑的力量,我想让她知道我永远都会站在她这边。
好像从前我总觉得姐姐和脆弱这个词沾不上边,她是优雅的、自信的、美丽的、个性的,可是那一刻我才发现,姐姐也有脆弱的一面,有我想要像个大人一样竭力守护的一面。人们总是羡慕别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却总是看不到自己已经攥在手心的。
2
宋耀坤是在某个周末从天而降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客厅里练琴。我从6岁开始弹钢琴,启蒙老师说我很有天分,对音乐的理解和节奏感的把握远远超出了同龄人,因此我很轻松地就在小学六年级考到了钢琴十级并且开始尝试自己做一些旋律简单动听的曲子。
“弹得真好。”一曲奏毕,突然有个声音出现在背后,转身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和放大了的精致面孔。要怎么形容那一刹那的惊艳呢,以前一直觉得魅惑这种词是专门形容女生的,可面前的人明明看上去阳光帅气,落落大方,眉眼里却分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倒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你好,我叫宋耀坤,是你妈妈的学生。”
“你好,我叫陈亦晗。”愣了片刻,感觉到脸颊慢慢泛起的红晕,我立刻收回了眼神,掩饰着怦然跳动的心,假装镇定地说。
“弹的是什么曲子啊,真好听。”
“是我自己写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哦?很厉害哦。”他始终面带微笑,暖得像六月初生的太阳。虽然不是第一次被夸奖,可是被他夸奖似乎格外让人高兴。
我的母亲是学校的骨干教师,有多年的教学经验,辅导了无数高智商的学生参加奥数竞赛,对那些学生我是佩服的,但我发誓我从没想过妈妈的学生里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平常妈妈在客厅辅导学生,我和姐姐就会回各自的房间,但那天我假装上厕所,经过客厅的时候偷瞄了宋耀坤好几眼,他低头做题的时候认真的表情真是迷人到叫人移不开眼。
后来宋耀坤留在我们家吃晚饭了,餐桌上他看我够不着餐桌另一头的汤勺,绅士地站起来帮我盛汤,明明很想借此再多和他说几句话,结果到嘴边的还是笨拙的谢谢。那时我的词汇量太贫乏,找不出词来形容,所以后来看到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立刻就想到了宋耀坤以及与他初见的画面。
从那以后我就更期待周末了,真希望宋耀坤每周都留在我们家吃饭。好在母亲似乎很看重他,几乎每次都会留他下来吃饭,我也没有过多地想过原因,反正只要他在,我就特别开心。
从宋耀坤第一天来我家起,我就郑重地拿出了一直舍不得用的印花笔记本,打算记录下所有和他有关的细节,我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说来也奇怪,在那以前,我是不爱看偶像剧,不喜欢同龄的女孩子都偷偷藏着的封面花哨的小说的。可是遇见宋耀坤以后,我突然就很想多了解一点爱情,多了解一点成年人的世界,我想这大概是一种悄无声息地成长和蜕变吧,我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要不动声色地做个大人了。
和宋耀坤渐渐熟悉以后,我开始叫他坤哥哥。有时他会早一些到我家,我就拉着他听我新写的曲子,以前老师总说我写的曲子有看似华丽的外壳,但很空洞,没有能让别人反复去品味的内在灵魂,我深感苦恼和困惑,因为我已经很用心地在写了。现在我大抵知道了问题的所在,艺术家都是需要缪斯女神来催生灵感源泉的,坤哥哥就是我的lucky key。
“亦晗,你真的很有天赋,你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作曲家的。”某天坤哥哥在听完我最新做的曲子以后对我说。
“我觉得我挺普通的,了不起太难了吧。”我看向乐谱的眼睛慢慢移向坤哥哥,“不过我知道坤哥哥以后肯定很了不起。”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你一点也不普通,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的。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傻丫头,像我一样没什么好的,我宁愿你永远都这样无忧无虑,亦晗,你有爱你的家人,在一个充满爱的氛围里长大。这本身就很了不起了。”
“难道你不是嘛?”我疑惑地问。
坤哥哥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有时候普通一点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谁说的,每个人不都想成为别人眼里不平凡的人嘛。”
“你还小,可能不明白,命运面前,我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啊。”那时候的我似懂非懂,听一听就过去了,只是没想到这句话后来会一语成谶。
3
我知道姐姐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李天泽,尽管她看上去恢复了没有遇见过他的样子。她会在晚上画精致的妆出门去酒吧,母亲开始还颇有微词,但时间久了发现无力阻止,便不再多说什么。我知道如果是我,母亲是断然不会同意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迫切地想要长大,脱离父母的监控,不被管束。我一直都很好奇酒吧是不是真的像电视里的那样各色灯光交错,可是姐姐从来不肯带我去,她总说,你还是个小孩子,未成年人不能进去。每次我都只能悻悻作罢。
为了寻求心理的平衡,等姐姐出了门,我会溜进她的房间,坐在她摆满瓶瓶罐罐化妆品的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把粉饼、遮瑕膏、腮红依次打开,轻轻地扑在脸上,每当这时就感觉自己好看了一些,或许我化一个恰到好处的妆容也能挺美的呢。我想,等到我高中毕业,我一定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化妆品,光明正大地化妆。
忘了那晚我因为什么原因失眠,摸到床头的闹钟借着洒进来的月光一看已经十二点了,门外始终安静,以前不过十一点,都会隐约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我就知道姐姐回来了,可是今天没有,我有些担忧地趴在窗口,心想着,要是再过十分钟姐姐还没回来,我是不是应该报警。总觉得夜晚的时间流动地异常缓慢,仿佛伴随着万物的沉睡放缓了步伐,指针行走的声音特别清晰,十分钟过去了,楼下空荡荡的,只有路灯还不甘心地工作着。又有十分钟过去了,我都有些困了,终于,楼下静止的画面里,走进了一个人,不对,是两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姐姐在他的背上似乎并不算安分。像电影里一帧一帧切割开的慢镜头,远远地走进路灯投射的昏黄阴影里,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个背着姐姐的人是坤哥哥。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和周围的环境一起静止了。
为什么坤哥哥会在这里出现呢,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那样亲近的呢,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些什么呢,我好像都无从得知,我原以为很了解的两个人,我发现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们。
我悄悄把房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喝醉的姐姐走进了房间,深夜又恢复了它表面的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晚我却彻底失眠了。
在那以后,我曾有一段时间刻意观察过坤哥哥和姐姐,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他们也只是偶尔会聊天,那晚好像就是我做的一个似真似假的梦。得出这样的结论以后,我的心安定了许多。
4
寒假来临的时候,母亲要带几个学生去B市参加奥数竞赛。得知名单里有坤哥哥,我的心立刻蠢蠢欲动起来。于是我奉献上闺蜜送给我的进口巧克力,怂恿姐姐去和母亲说带上我们一起去。我看着姐姐进了厨房,内心踌躇得像面临一场大考,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说服母亲的,总之计划进行地还挺顺利的,她出来就给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我压制住想跳起来的冲动,激动地握住了姐姐的手。
我们一行人坐着一辆提前租好的面包车去B市,一路上像秋游一样热闹,大家一起分零食,玩天黑亲请闭眼的游戏,我母亲这个班主任终于也收起了一惯的严肃脸,面带微笑又略显无奈地看着在她身边吵闹的孩子。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很快就过去了,竞赛在第二天,所以到了B市,大家就在酒店里休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好不容易出了一趟省,我一心想去B市赫赫有名的林亭山景区。景区离我们下榻的旅馆并不算远,大概只有三四公里的路程,于是我吵着让姐姐和坤哥哥带我一起去。母亲拗不过我,再三嘱咐我们注意安全后,就放我们去了。
围绕着林亭山建设的景区很漂亮,即使是冬天放眼望去也依旧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路边的店铺都在亭子模样的建筑里,有一种古色古香的韵味,我听着坤哥哥和姐姐讨论着喜欢的明星,热映的电影,班里发生的趣闻,却一点也插不上话,他们聊的那些我都不怎么熟悉,三年一代沟,我是真的感受到了,所谓生不逢时,要是我再早生几年就好了,那样是不是就和坤哥哥有聊不完的话题了。
不知道为什么,走了没多久,我觉得眼前突然有点模糊,脑袋晕乎乎的,连周围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细心的坤哥哥很快看出了我的不适,提议去旁边的休息亭坐坐。他给我买了一杯热橙汁,感受到掌心里的温热,我慢慢缓过神来。
“亦晗累了吧,要不我们回去吧。”坤哥哥温和地摸了摸我的头,把我衣服上的帽子扣到了头上。
“我觉得好多了,才来一会就回去多扫兴啊。”我心里很不情愿,偌大的景区连一个角落都没有走遍。
“宝贝,你的坤哥哥明天还要去参加竞赛,就让他早点回去休息吧。”姐姐开口了。
我努了努嘴,最终还是决定带着遗憾妥协。坤哥哥和姐姐走出了亭子,我的脚却像被定住了般迈不出半步。
“坤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我略显虚弱地对着已经走出几步的坤哥哥说。
“刚刚不是还要把景区走完嘛。”坤哥哥转身慢慢退了回来,无奈地捏了捏我的脸。
“我不管,我要坤哥哥背我回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有死皮赖脸地博得坤哥哥关注的嫌疑。
坤哥哥最后还是背起了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好像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第一次离坤哥哥这样近,有一种特别想要依赖的踏实又安稳的感觉,所以那时的姐姐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嘛。
晕眩的感觉在出租车快要驶到酒店的时候终于消失了,眼前的事物清晰起来,大概是放假后整天窝在家里,好久没在户外活动了,有些不适应吧,我告诉自己。回到酒店后的我又活蹦乱跳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学校设置的考点接坤哥哥他们,就像是高考完在校门口焦灼地等待考生出来的家长。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对坤哥哥很有信心,他的发挥一向都很稳定。每个人都拥有一种能在人山人海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的能力,我眼尖地看着坤哥哥远远地背着书包走过来,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这是我所喜欢的少年啊,在人群里那么与众不同。
我在心里默念,坤哥哥,再等我一下,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和你告白。
5
开学后没多久,坤哥哥得到了学校里唯一一个叶川大学的校长直荐名额,只要高考的分数过一本线,就能够被录取。这对坤哥哥来说毫无压力,他几乎已经踏进了国内顶尖名校的校门。我是真的为他感到高兴,但我对自己的未来却感到迷茫,要中考了,可是对于要考什么学校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坤哥哥,你说我考培华中学还有希望嘛?”彼时我和坤哥哥坐在奶茶店里,一人捧着一杯奶茶。我的文化成绩并不是很突出,培华只是当地的一所普通高中。
坤哥哥如水般潋滟的眼睛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亦晗,你有没有想过去考音乐学院附中。”
“嗯…我肯定考不上吧。”我咬着吸管沉思了一会,其实我不是没想过,但每次都只是刹那的临时起意,并没有真的想过付诸行动。
“别小看了自己,其实你比你自己想象得要更优秀。”
“可是….”
“傻丫头,没那么多可是的,自信一点,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哪怕没成功也是一种经历。结果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为之努力的过程。努力也许不一定会有结果,可是不努力一定没有,努力了没成功很丢脸嘛,不是的,不努力才是最丢脸的。人生是一条单行道,不能调头不能倒车,因此选择了,就义无反顾拼尽全力吧,不管前面等待你的究竟是什么。”坤哥哥好像永远都能把道理想的很明白、永远都让一切在计划当中。
坤哥哥好像一眼就看穿了我,我承认,我其实是怕自己努力了也考不上,我怕去证明自己真的不行,怕自己仅有的那一点可以骄傲的资本也被否定。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感到很轻松,像是拨开了层层的迷雾,终于看见了远处耸立的楼宇,那是我最终要到达的地方。可是我一踏进家门,就感觉气氛怪怪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有些凝重地注视着我,眼里有深不见底的漩涡。
“晗啊,快中考了,妈妈想和你谈谈心。”母亲招呼我过去,我只觉得头皮发麻。
“我累了,不想谈。”我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客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虚掩上了房门。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母亲提高了几个分贝的声音被阻隔在门外。
房间里被打扫得很干净,看上去毫无异样,然后我看见了桌上摊开的日记本。
“妈,你凭什么看我日记?”我想也不想地冲出房间,感觉到体内横冲直撞的怒气喷薄而出,身后的房门被甩出一阵闷响。
“你自己放在桌上的,我看一下又怎么了。”母亲说的轻描淡写,搞得我小题大做似的。
“谁准你动我的东西的!那是我的隐私!”
“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隐私?”母亲的口气理直气壮到好像做错事的人是我,“你是我生的,有什么事情是我不应该知道的?”
“我才不是小孩子!你根本就不尊重我!!”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什么都不管,只想逃离。我跑出了小区,街道车水马龙,马路四通八达,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随任何人的心情改变。
这是我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干什么。我拨通了坤哥哥的电话,听到他“喂”的一声,眼泪就像倾盆的大雨再也控制不住地倾泻而下。
“亦晗?你在哪儿啊,怎么了?”手机那边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轻,渺远地仿佛飘浮在空中,我抽泣哽咽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世界在眼前由彩色变成了一片浓稠的漆黑。
6
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周围是不熟悉的白色,阳光透过一排窗户直愣愣地照在我的脸上。我花了一些时间来回想发生了什么事,才终于意识到我是在医院。从父母憔悴的脸色和姐姐忧虑的眼神里,我意识到一种未知的恐惧正张牙舞爪地进攻我内心的城池。
母亲只跟我说我是因为学习压力大,情绪波动导致的晕倒,并没有什么大碍。她就翻看了我的日记向我道歉了,对于里面的内容以及原本想和我谈心的话再也没有提过一个字。这显然很不正常,她从来都是不会妥协的真理,这一点也不像她说一不二的作风。我心里很清楚,我一直在逃避着的某些东西正宿命般笼罩着我。
“姐,我到底怎么了?”趁母亲出去打水,我问姐姐,我知道她是不会骗我的。
“我迟早会知道的不是嘛?”我看姐姐几次欲言又止,装作很平静地说。“我有权利知道不是嘛?”
“你的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姐姐终究缓缓开口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需要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消化,我听见脑袋里很吵,那宛如地雷爆炸的轰鸣在我的耳边响起了。
“我会死吗?”我看向姐姐,努力掩藏起语气里的哀求。
“不会。”姐姐说这句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怎么可能呢,没多严重的,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亦晗,你不会有事的。”
我真的很希望姐姐说的是真的,我只是累了,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噩梦,醒来以后会发现我睡在家里松软的床垫上,一切都在原本的轨道上运行着。
可这些不是梦,事实是我的状况比预想的还要糟,我脑袋里的那颗定时炸弹压迫了视觉神经,手术风险非常大,即使转院去全国最好的肿瘤科医院,成功的概率也高不过50%,稍有差池,就会导致失明。如果选择保守治疗,不动手术,我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几乎没有可能过完十六岁的生日。
医院的病床睡得一点也不舒服,我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开始想很多事情,开始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有看见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还没有写过一首惊艳自己的曲子,还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没有看到自己长大后的样子,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当初坤哥哥说的,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凡健康地活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奢望。
“坤哥哥,我不想做手术。”我坐在走廊的座椅上,背靠着的墙壁冰凉入骨,来往的病人脸上都有一种麻木到没有血色的苍白。
“害怕手术失败?”
“我怕很多东西,不止怕手术失败”还怕留下难看的疤痕,怕再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怕来不及跟你告白。
“亦晗,还记得我跟你说努力了不一定有结果,但不努力一定没有嘛。我们也许会做最坏的打算,但要抱有期待等待一个最好的结果,我相信一定会等到的。”
“那么如果手术成功了,你可以答应我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嘛。”我认真地看着坤哥哥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侧脸,想把他五官的每个细节都记真切。
“没问题,一言为定哦。”坤哥哥主动伸出了手,勾着的小拇指仿佛传递着一种足以支撑着我面对所有不确定性的信念。
转院去C市的路上,经过了叶川大学,白色大理石的校门配上烫金的名字真气派,这就是坤哥哥未来四年会生活的地方吧,真想进去走一走,我想去看看坤哥哥会去的地方,提前走走他未来会走过的路。
7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很多画面来回切换着,我梦见坤哥哥牵着我的手,我们在一片被芦苇包裹的田野里奔跑,阳光强烈地让人睁不开眼,坤哥哥说,别怕,有我在。我歪过头努力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可是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色彩,连轮廓都很模糊;我梦见姐姐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跳舞,没有音乐,没有观众,但姐姐沉醉其中,享受着孤独的自由….
睁开眼的时候,病床四周围了很多人,他们都神情悲恸,每个人的眼里都含满了泪水。
“哭什么,我这不是醒了嘛。”我对他们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嘈杂,我说话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回应我。我拿起旁边柜子上的手机,显示的是2015年6月20日17:05分。原来我已经睡了那么久了啊,连高考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坤哥哥考的好嘛?姐姐的舞团是不是又出去演出了呢?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开花了嘛?邻居家的狗是不是已经生好小狗崽了?我想,空白的这个月,我一定要在未来的时光里慢慢填满。
手术很成功,我恢复地很好,很快我们就收拾行李回家了。回家的感觉可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那种踏实地睡在自己软塌塌的公主床上的自在感了。房间和我去C市前回来收拾后的样子一模一样,我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日记本已经被我销毁了,或许重生后一切也应该要重新开始,有个崭新的面貌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用自己的手机给坤哥哥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电话一直都打不通。姐姐也在客厅里,“老地方见。”姐姐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捏着座机,我看见她的脸颊缓缓流下两行眼泪。我一路跟着她出了家门,她沿着小区后面的路一直走到了坤哥哥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吃店。
坤哥哥已经在门口了,他张开手臂,姐姐走过去,自然地抱住了他,他们看上去那样般配。我突然发现,我曾经刻意忽略的一些细节终于拼凑成了完整。就比如,坤哥哥叫姐姐曈曈,却从来都叫我亦晗;比如,一起去B市的那次,在车上,他们坐在相邻的位置,姐姐给他放她演出的视频,坤哥哥专注地盯着屏幕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骄傲;再比如,其实坤哥哥看着我时的那种温柔和看姐姐的从来都是不一样的,他对我的照顾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可是他对待姐姐却有生动得多的情绪。这都是我曾经不愿意承认的,坤哥哥喜欢姐姐的证据。
坤哥哥成为了那年的全省理科状元,在那个夏天,带上这个头衔的他享受了排山倒海而来的关注,只是,无论报纸上用多么大的版面多么华丽的词藻来夸赞他,能扯上哪怕一点关系的亲戚又用多么艳羡的目光让自家的孩子向他看齐,也依旧填平不了他的父母之间深不见底的沟壑,改变不了他们最终离婚的决定。我为坤哥哥打抱不平,坤哥哥倒淡定得多,他说,这样也好,他们为了我凑合了那么多年,也该分开去寻找各自的生活了。
坤哥哥和姐姐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我也说不清楚,虽然那个人不是我,但我想,这样也好,能感受到他们幸福的我也很幸福。李天泽彻底地成为了过客,他留给姐姐的那些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伤痕愈合了,姐姐的幸福终于有值得托付的人收留,她再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换季的时候,姐姐终于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发现了我偷偷塞进去的卡片,我看见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直往下掉,然后她疯了似地开始翻遍所有的衣服口袋。傻瓜,都放在口袋里一点创意也没有,我哪有那么不浪漫。我对她说,我知道她听不见,可是哭什么呢,弄得我也莫名奇妙地悲伤。
春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和坤哥哥一起去南岛看海,都是在地球上,都是在中国,气温的差异却不是一般的大,家里泼出去的水分分钟就结冰了,南岛却热得能把生鸡蛋烤熟。海终于不再是停留在书上的名词电视上的动画,它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层层叠叠的蓝色由远及近,深蓝的平静下波涛汹涌,万物滋生。我把我最喜欢的一个发卡扔进了海里,也算是我来过的证据吧,岁月变迁,指不定将来就被哪个有缘人捡到了。坤哥哥和姐姐在沙滩上嬉闹,我没有跟他们一起,我才不愿意做电灯泡。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收到了唱片公司的回音,他们听了我给他们寄过去的demo小样,希望能和我谈编曲的版权事宜。那是我挺早以前就制作好的,只是一直没有勇气给唱片公司寄,自从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反倒无所顾忌了。陈亦晗啊陈亦晗,没想到吧,你的曲子有一天会火遍大江南北了。
哦,事实上,我的曲子并没有红得起来,全国可能大概仅有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二的人听过,但谁说得准它以后不会红呢,时尚是一个轮回,前卫的音乐总是少有人能懂得欣赏的。姐姐拿我的曲子编了舞,那个舞我很喜欢,感觉特别有情绪,每次看她跳舞,我都怀疑她其实是能听见的,否则怎么会把拍子踩得那样准呢。
姐姐所在的舞团开启了全国的巡回演出,第一站选在了C市,那里刚刚建成了全国一流的大剧院,灯光音响舞台都是最好的。台上,我的姐姐穿着雪白的纱裙轻盈地旋转跳跃,她曼妙的身材曲线融入深色的舞台背景中,光束聚拢着尘埃洒在她的头顶上,美得难以用语言形容,从立体环绕的音响中流泻出的是我曾经谱的曲子。坤哥哥坐在我的身边,眼神里过滤了不安,揉碎了想念般温柔。这仿佛是从我的梦里跳脱出的场景,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实现。
一切都是很圆满的样子,真好。
8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听说我出生的那天也下小雨。母亲守在我的病床前,她真的苍老了很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皱纹啊白发啊都找上了她。她轻柔地抚摸着我的手,为我擦洗身子。
“滴——”又长又刺耳的声音突然响彻了病房,仪器上几条原本有所起伏的线条同时默契地变成了一条毫无波折的直线。
2015年6月20日17:05分,在连续一个月的昏迷后,我被正式诊断为脑死亡,再无醒来的可能。但一家人不愿意接受,坚持等一个奇迹。
听说人死以后,灵魂会和肉体分离开,如果这世间有牵挂的事,放不下的人,消散不了的执念,灵魂就会久久地在附近徘徊,不愿意离开。一定是我对这世间有太深的眷恋吧,所以我的灵魂在这一年里游荡在家人的附近,陪着他们有哭有笑,有吵有闹地又经历了一岁,终于透支掉了最后的一点幸运。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走了,希望即使我不在他们身边,他们也能幸福地活下去。下一世如果我们还能相遇,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那么到那时一定要把这一世亏欠他们的漫漫时光都弥补上,在那一世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