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每扇窗户的光影中,都有那么一个人,呈现出自己最喜欢的样子。而后,奋不顾身。最后,湮入红尘。
1
水生初见林既,是在一家琴行的玻璃窗内。她隔着步行道的黑色栏杆,看见十步以外的林既,着一身浅灰毛线衣,专心致志将公道杯中的茶汤斟入杯盏。周围是初盛的春林,初生的春水。
林既的动作缓慢而稳妥,洗杯、落茶、点茶、闻香,行云流水。阳光与他的笑容严丝合缝,玻璃窗如澹烟绿水的画屏。远处的水生,隔着茶汤渐浓的雾气,空气被层层剥落。
一霎时,整个城市只剩下水生眼前薄薄的茶雾。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圣经》这样描绘世纪的初始,像极了爱上一个人。
空气暗暗流转,变得缱绻而细密。眸中的光影,和心中升起的愉悦慢慢交织起来,丝丝入扣。
2
第二日,水生绕道去那家琴行,越过黑色栏杆,站在了琴行的落地玻璃窗外。
林既不再烹着茶水,而是站在茶梅前,认真而温柔地按着快门。地面依旧湿润,浅浅的,让人生出愁惘。三个小时前,这个城市承接了初雪。
水生就这么望着他,用各种角度,拍着茶梅上残雪化成的水珠。他浅灰的线衣在水生眼底蔓延开来。
“进来坐吧。”林既在接近半小时的拍摄后,对着身侧的水生清浅说了第一句话。
水生惊讶望着他,迎上明透的眸子,愣了几秒。而后,林既兀自打开门,停留一会儿,等待反应过来的水生进去。
水生记得,那扇门极为普通,就连阳光都没有停留。而她,却真真实实打开了自己心里的那扇,让所有的愉悦悲伤有了缘由。
“喝茶么?”林既虽这么问,却早已从茶洗中夹出一只青色的茶碗,边缘勾着细细的线条。
“谢谢。”水生除了这句俗话,不知该如何开头。
“我昨天见过你,在远处。”林既将茶叶缓缓拨入盖碗,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嗯,我刚巧经过。”说完,又不知如何继续,便随口道:“这场雪来得真迟,已经二月了。”
林既笑笑,重复着昨日初见的动作。那些浅青的茶汤,再次从公道杯落入茶盏。不同的是,水生坐在了他的对面,隔着茶雾。
“抽烟么?”林既将茶碗递到水生面前,问了第二个问题。
“不,谢谢。”她摆摆手,端着青色茶碗,嗅到了淡雅如古城烟雨的味道。
水生沿着茶碗的边缘,看到林既取出一支万宝路的薄荷味香烟,指尖莹润颀长。随着打火机金属碰撞的声音,她闻到了一叠一叠的薄荷香气,如大海深处的潮汐。
屋内放着杰奎琳·杜普蕾的大提琴,苍凉又带着柔韧,如盛阳下终将化为灰烬的白雪。林既微微眯着眼,斜靠在椅子上,食指与中指夹着细细的白色香烟,青烟缭绕绸缪。水生啜着茶水,敛下眉,以免被他察觉到自己欲盖弥彰的心事。
屋内光线微暗,身边的鱼缸在林既脸上留下晃动的水影,幽幽地招摇。他的眸光散散落在窗外,没有焦点,一圈一圈地如电影切换着场景。
“太阳出来了。”林既淡淡说了一句。
“是啊,好快,刚落的雪。”水生慨叹着,杯盏中的茶水已然见底。她放下来,等待着林既为她添上第二杯。
曾有人写:第一杯茶,你是陌生人。第二杯茶,你是宾客。第三杯茶,你是我的家人,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是死。
当水生想起这些,太阳已经高高悬在天空。地面未成积雪的水痕,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3
水生第三次经过林既的琴行,他们说一起去看风起时阳光下的河水。一条名叫“梦泽”的护城河。
他们在河边坐下来,垂柳没有了纤柔的枝条,光秃秃占着两岸。身后的法青倒绿得浓稠,一茬一茬,妖冶成固体的姿态。林既坐在水生右侧,浅灰线衣有淡淡的薄荷香气。
“已经立春了啊,似乎是时间在推着自己前行。”水生凝视着泛起的浅碧河水,无所谓说给谁听。
林既保持着清淡的微笑,目光笔直。
河水泛起涟漪,一层一层朝着他们过来,仿佛要灌进细细的脉管,置换出疲惫肮脏的血液,在灵魂中得以重生。
此刻,太阳垂直处的河面,波光粼粼。天地为壶,河面为盏,斟了满满一杯星月。
水生凝视着河面林既的影子,心中不止一次地想着:怎么会有生得这样好看的人。
正想着,便听到林既漫不经心又笃定地问:“水生,你喜欢我是么?”
“什么?”水生打算避过这个问题,她还未想好该如何回答。
这时,林既又笑了,眼中有了深深浅浅的阴影。他轻声道:“我也曾经喜欢过这样一个人,她有着自己认为的所有美好的样子。”
林既偏过头,盯着水生的眸子许久,缓缓启口道:“你有着和我当初一样的眼神。”
这次轮到水生不说话了。她知道有些心事,不言自明,懂者自知。
那天没有下雪,由明亮的日光碎片代替它们,一次一次投向深深的河水。
4
第四次相见,恰逢爱尔兰大河之舞的舞蹈团巡演,水生执着两张演出票,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林既。
那绝对是水生看过的最精彩的演出。对宇宙谦卑彻底的爱,永垂不朽的生命张力,在踏地腾跃的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她却在众人静默的称赞中,听到了林既轻浅的呼吸。偏头望去,林既靠着椅背安静地睡着了,泪水晶莹,眼角漫着狭长的溪涧,在昏暗中有着吊诡的光泽。那些腥咸的液体,在这场对生命热爱的舞蹈中抛洒出来。
林既说:“我也如你喜欢过一个正当美好的人,做过一样的事,执着过一样的执着。”
水生想,他一定也抢过两张演出票,然后装出偶然得到的模样,用拙劣的演技递过去,拼命压制住内心翻涌的欢喜。
那场演出,是《大河之舞》还是《卡门》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的林既,在演出的背景音乐中,在一个冗长的梦境中,睡着了。他梦到自己是怎样坐在那个女子身边,带着此生最宽容、最善良、最美好、最热爱生命的样子。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5
第五次见面,水生已经是孤身走过许多地方的女子。她有了细水长流的心境,风长气静的姿态,还有苍老天真、坚韧温软的面容。
林既说:“你喜欢的一切美好,已经长进了身体。”
“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问起你和那个女子的后来。”水生坐在林既面前,为他泡一壶茶汤,行云流水,妥善温存。
“后来啊……你想听么?”林既笑起来,点一支薄荷烟,顺便递给水生一支。
水生在昏暗的灯光下接过,温润地笑起来,缓缓地为他斟下第三杯茶水。
阳光斜照的玻璃窗外,有一位少年静静伫立,望着将茶汤缓缓倒入青色茶碗的水生,眼底纠葛渐生。依旧隔着茶汤的雾气,世界如一条静缓的河流。
屋内的两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那纠葛,是光的初始,干净明澈、无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