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鸡鸣狗叫早早地赶跑了黑夜,二爷如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吃了碗粥,点着了烟袋锅子,眯着眼摊在门廊的摇椅上,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我在里屋看着泰戈尔写的《生如夏花》。
邮递员顶着赤诚的烈日,光着膀子敲响我家大门,干哑的嗓子使劲儿的喊:“喜报喜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咯!支书快开门呐!”
二爷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兔子一样,一个箭步蹿了出去。
“哪个的通知书?”
“还有哪个,苏娃的咯!屋里有没得人啊,我去喝口水!”
二爷双手颤抖地捧着通知书,一路踉跄着跟着邮递员走进屋去。
“怜妮儿!你快来看咯!你考上大学咯!!”
我放下手中的书本,从书房里三两步 蹦跳出来。
“哎,老支书,你快些打开,看哈是哪个学校撒!”
“哎哎。”二爷一个劲儿的点着头,刚要把信封撕开,忽然停下了,把信递给了我。
“对对对,你瞧额着猪脑袋,让怜妮儿自个儿拆!这是人怜妮儿的信!”
我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拆开EMS文件袋,里面一个红色的折叠卡片样式的东西。
二爷嘴唇颤抖着,一手握着烟杆儿,一手紧紧按在大腿上,裤子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把卡片取出来,把文件袋放在一旁,慢慢的打开,精美的卡片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引人注目的大字:
“北京大学!”
我吓得双手捂住了嘴巴,卡片轻轻地掉落在桌子上。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就像二爷的双腿不听使唤了一样。
赤柱河里的水在炎炎夏日的蒸腾下,越发的暴躁不安,回荡在山涧的激流,扰的整个村子都沸沸扬扬。
邮递员开心的像个疯子,挨家挨户的敲着大门,摇着铃铛骑车拐遍了大街小巷。
“苏倾怜考上北大了!苏倾怜考上北大咯!”
人群中唧唧喳喳的说话声盖过了所有的蝉鸣。
有人趴在旁人的耳朵上嚼舌根,说扫把星还能有这福气,竟考上了北大。
也有的说这是她命中注定的,老天爷对她够狠了,总得转转运。
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东边李家,西边刘家,乌泱泱一堆人挤在了我家门口。
邮递员光着膀子,上衣拧成绳子系在腰上,不知从哪里踅摸来一破锣,叮当叮当的敲着,边敲边吆喝。
二爷一个劲儿的跟来的人握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我跟在二爷身后,一直揪着衣襟,低着头羞红了脸。
山上的风一如既往的吹着,人们的话夹在风中,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县城。
翌日星辰还未褪去,二爷早早地便把我喊了起来,从柜子里拿了两套新衣服,我一套他一套。
“妮儿,快穿上看看好看不,今儿咱家有客人要来,得穿的体面点儿。”
我照着镜子,看了又看,里面的那个女孩,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花纹短裙,配一条贴身黑色九分裤,一双白色高跟鞋,看上去那么活泼灵动,花季少女的情调从头到脚,洋溢的琳琅满目。
这是我吗?
我是镜子里的这个女孩吗?
也许是从来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女孩来看,也许是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过得像女孩子。
“真好看……”
“娘就是这般模样吗?”
二爷点点头,给我梳着头发。
“你比你娘长得可好看多咯!”
这时,院子外面传来哐哐哐几下敲门声,二爷赶去开了门。
这是谁啊,天还没亮呢就来串门儿?
心里纳着闷,我伸长脖子向窗户外面张望。
来的是吴妈,手里抱着一个箱子,屁股后面还跟来一滑头小孩,一路蹦跳着。
“婶儿,您来了!快进屋吧。”我跑到门口去迎接。
“吴妈,你看这真地是不好意思,还得麻烦你来跑一趟。”
二爷洗了两只杯子,给吴妈泡了一壶茶叶,又打开昨天不知谁家送的一箱奶,拿了两盒塞给了小孩。
“谢谢二爷爷!”
小家伙儿一手拿一盒,开心的跳着向二爷道谢。
“二爷爷,二爷爷,额苏姐姐好了没得,那天晚上地事她记起来没有哦?”
“嘿你个小兔崽子,说啥子,上边儿玩儿去!”
吴妈抬手啪啪打了小孩两下屁股,把他轰跑了。
“婶儿,小六子说的什么事啊?”
昨天就是这个小家伙,跟邮递员一起站在门口的石磨上敲锣打鼓,蹦蹦跳跳的,喊得嗓子都哑了!
每次看见他,心里就生了欢喜,就会想我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调皮捣蛋,娘是不是也这般打我。
“没啥事,前阵子你不是出了车祸吗,他去喊的你爷。”
“哦,”我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不记得好,不记得好!记得那些个做啥子,咱莫想咯。哎呀娃儿,你真是长大了,长成大姑娘咯!真好看哈!”
吴妈扶我做到梳妆镜前,摆弄着我的头发,回头跟二爷说话。
“看我今天把怜妮儿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原来二爷叫了吴妈来帮我好好打扮打扮。
临近正午的时候,几辆黑色轿车嘟嘟响着,停在了我家门口,二爷领着几个穿着讲究的人来了屋里,围着八仙桌坐了下来,吴妈忙前忙后的端茶递水,帮着照应。
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认识的,村里的李叔、王叔、老吴头,还有几个不认识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生。
一共十来个人,帮着把桌子抬到了院子里,从各屋里搬来的椅子,众人围着桌子坐成一圈。
院子外面大门上被几个后生贴上了大大的横幅,红底金字,上面写着:“热烈祝贺五里坡马驻村苏倾怜考取北京大学”
几个年轻力壮的光着膀子,系着头巾,举着大旗合庄满院的吆喝着。
吴妈、李婶儿和三五个妇女,从饭屋里进进出出,炒菜、端菜。
那是我记忆里我们家最热闹的一天。
二爷拿了一箱白酒,几箱啤酒,全部打开了放在了饭桌上,挨个座位挨个杯子的倒酒。
吴妈拿着围巾把手一擦,端着一只硕大的猪头小跑过来,卤猪头一放下,就听见大门口有人一吆喝,接着鞭炮声、礼炮声噼里啪啦响作一团。
我捂着耳朵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小六子却领着几个与他一般大的孩子拉起我的手,就把我拽了出去。
“额姐上大学咯!额姐上北大咯!”
小六子拉着我的手向他的小伙伴们炫耀着,脸上流露着孩子特有的洋洋得意。
在几个大婶儿饱含着热情的手下,丰盛的菜肴铺满了桌子,几个小孩嗅着香味儿凑进门来,接着又被大人们拽了出去。
二爷端一杯酒,说了些道谢的话,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喝了一口。
“怜妮儿,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二爷领着我挨个做着介绍,与人握手。
“这是咱们村下一届村支部书记,李书记!”
“李叔好!”
“哎,怜娃好怜娃好,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哈,娃子有出息,给咱们村争光咯!来孩子,这是叔叔的一点心意,莫要嫌少,你收好咯哈!”
李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红包,塞给了我。
这,为什么要给我红包啊,我应该要还是不要呢?
我楞楞地看着二爷。
“快谢人啊!”二爷一拱手说着客气的话。
“谢谢李叔。”
“这是你吴爷。”
“谢谢吴爷!”
“……”
“这位就不用爷介绍了吧,你们都熟络!”
“苏大小姐,恭喜恭喜!”
戴眼镜的后生笑着站起来,双手一拱。
“哼,你这嘴巴就没个正经!”
“拿来吧!”
我把手抬起来,往他脸前一伸。
“嗯?干嘛?”
“红包啊!”
“哇,不是吧!苏倾怜,你开口就冲我要钱啊,好吧,真是太让我伤心了。红包我是没有,不过我爹有!”
“这是我爹!”
刘玉身子一挪,伸手指着旁边的男人。
“刘叔叔好!”
他爹并没有抬头看我,只点了点头。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握住了他爹粗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