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是中国历史上一个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很快就忘了他。有一天,提起《陈情表》的作者,才会恍然想起:原来是他!
是的,仅凭一篇文章能在文坛上驻足千年,这样的作者并不多,李密是一个。更何况,千年以来,李密的《陈情表》能打动我们的,不仅在于他非凡的文采,更在于其真挚的情感。
那么,李密在《陈情表》中陈的是什么情呢?
文坛上有种说法:
读《出师表》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
言外之意,《陈情表》陈的是孝情,《出师表》陈的是忠情,《祭十二郎文》陈的是友情。
李密为什么要陈这份孝情呢?
这要从李密的身世开始谈起。李密是四川人,生于大族之家,然而并没有很幸运的童年,他出生才三个月,父亲就去世了;四岁的时候,母亲又改嫁了。李密从小跟着老祖母一起长大。李密深情地提道:“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
李密人生的前四十年,像封建社会的大多数士人一样,人生第一目标是求取功名。他在蜀汉为官多载,才名显赫。
若是在治世,李密将有一个顺风顺水的人生。然而,三国两晋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风雨如晦,除了血腥还是血腥。
蜀汉亡了,guo没了!司马炎称帝了,晋朝成立了!这一年,李密44岁。一个中年男人面临着人生路上最难的一个选择。
新皇帝为了收拾人心,开始寻觅遗老,终于,把目光定格在李密身上。“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这升官的宠幸不可谓不厚;“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这催促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然而,李密犹豫了,徘徊了,彷徨了,迷茫了……司马炎靠野蛮杀戮废魏称帝,为人阴险多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对于自己这个亡国旧臣,能无疑乎?在朝做官,一朝的新贵,对于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遗老,能不排挤乎?更何况,老祖母年龄已高,常年卧病在床,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进,还是退,人生安得两全法,既能保全肉身又能安置好自己的内心呢?
在一个风雨萋萋的夜晚,李密在书房里纠结不安,老祖母的咳嗽声声声入耳,小儿已然安睡。
李密叹了一口气,蘸好笔墨,挥笔写下《陈情表》三字: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这八个字一开始,李密的悲苦如长江之水,滚滚而来:臣命不好,从小就遭受不幸。父死母嫁,祖母刘可怜我孤苦,把我亲自养大成人。我身体不好,九岁才会走路;我家门衰微,既无伯叔,也无兄弟;我福分浅薄,很晚才有孩子;我伶仃孤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的老祖母疾病缠身,卧床不起,我要侍奉她服用汤药,不敢离开……
一段话,如一个小女子的哭诉一样,凄楚哀婉,悲凉酸楚。更何况,还是堂堂七尺男儿的悲诉,任你就有雷霆之怒,在这感人肺腑的情感氛围里,也很难怒起来吧?
此谓苦情!
“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这一段是在倾诉自己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如果说第一段是在渲染“臣很苦”,这一段就在倾诉“臣很难”。难在哪里呢?
皇恩深重,面对朝廷的征召——“特下”“切峻”“责臣”“催臣”等,李密说,我特别想“奉诏奔驰”,报答这份知遇之恩,可是,“刘病日笃”啊,面对尽忠和尽孝的矛盾,臣真的好难。
李密是聪明的,他不停地渲染着自己的苦和难,同时也化解着皇帝的愤怒,把自己置于一个实有苦衷、无处可诉的悲凉境地,使晋武帝不自觉地就变成了苦难故事的倾听者,而不是铁脸坐在朝堂之上的对立方。
好,情渲染够了,还有理。听一听李密拒绝为官的理由吧。
第一,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
这顶高帽子扣得真是高!治国纲领是什么?是孝!我不做官理由是什么?也是孝!李密扯起的这面“孝”字大旗,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第二,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李密我可不是爱惜自己羽毛的人,皇帝您会不会以为我还恋着故国呢?错了错了!那是伪朝!现在才是圣朝!我李密以前都爱做官,就是为了追求仕途宦达,现在给我这么高官,我还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这几句话特别厉害,因为指向了李密和朝廷关系最敏感的地方,表白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以自贱身份巧妙地消除了武帝的疑惑。
第三,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李密再次诉说老祖母“朝不虑夕”的情状,这几话真挚、诚恳之语,令人动容泣下。
好,有理有据,情真意切,水到渠成。
那么,世间安有两全法?既能尽忠又能尽孝?有!李密自己提出了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
终养祖母并不影响报效国家,只是先后缓急而已!
皇帝啊,您听一听臣的肺腑之言吧,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我在这里发誓,向您恳求,我像犬马一样恐怖,就是想让您听听我的心里话。
最后这赌咒一样的誓言,击中了武帝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史载,“武帝览之,……嘉其诚款,赐奴婢二人,下郡县供其祖母奉膳”(《华阳国志·后阳传》)
李密成功了,成功地说服了晋武帝,他让皇帝知道,自己是何等地卑微、惶恐、不安、为难、尴尬、可怜……他既倾诉着自己深挚的孝心,又表白着忠贞不二的忠情,以折腰的低姿态,保全了头上的这颗脑袋。
可是,他骗不过读者,千百年后,从他折腰的姿态里,我们依然看到了一种坚守:守住了自己拒绝出仕的个体意志;守住了自己在伦理道德方面的操守。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艰难——我低头,我弯腰,都是为了活着,为了有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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