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是个流浪歌手。五年前的中秋夜,他正好游荡到我国西南边境的某个小村庄。
他一个人,找了间小酒铺坐下,吉他靠在一旁的桌腿上。
“店家,来点酒吧。”
店家是个六十多岁的长者,穿着西南少数民族的服饰,皮肤黝黑,皱纹布满整张脸。烟斗一啜一放,店外月亮正圆。
店家端上了酒和两碟下酒菜,“今天过节,您好吃好喝。”
“怎么这店里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守着这小店都三十年了。”
“我是说怎么一个客人也没有?”
“大家都去寨门过节去了,外地人都去了,热闹,热闹!”
“那店家您怎么不去?”
“小伙子,要不等下喝完带你去瞧瞧?”
“不了不了,这样挺好的,我这人不爱热闹。”阿城闷了一杯酒,再往嘴里抛了两颗花生。“我说店家,你也来一点吧,看着我喝多没意思。”
店家也往嘴里抛了两颗花生,起身去拿酒杯,回来时咯吱窝下又夹了一小樽。
“这是什么?”
“酒。”说着把那小樽酒摆在桌上,“等下再喝,时候未到。”说完颇有深意地看着阿城。
阿城似乎心领神会,“看来是好酒,好酒哈哈!”
酒铺外是一小方空地,月光洒在空地上面,阿城和店家对着门口而坐,白炽灯的光打在他们头顶和桌面,风一吹,灯光就开始摇晃,月光不动声色。阿城和店家喝着聊着,那一小樽酒还站在那里。
他们决定把桌子挪到酒铺外的空地上。挪动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靠着桌腿的吉他碰倒了,阿城也没有急着把吉他放好,反倒是店家示意阿城,阿城摇摇头,一发力抬起了桌子。他们把桌子抬到了店外坐下,店家养的两条狗围着阿城转。
店家回店铺内拿出倒在地上的吉他,横放在桌上,“耍耍?”
“耍了那么久,也不见得耍出什么名堂。”
“那什么算名堂?”
阿城一时语塞,突然炮声响起。阿城顺着炮声向下望,距离太远,看得不是很清,但似乎很热闹。
“那就是寨门,逢年过节大家伙就会在那里吃酒吃肉,唱歌跳舞。”
“您都不去的吗?”
店家啜一口烟斗,“去过,后来也不去了,跟你一样,不喜欢热闹。”
阿城也掏出口袋里的烟,借着店家的火柴把烟点了。
“小伙子,你都不回家过节吗?”
“嗯,都好几年没回去了。过不过节对我来说都一样。”
“那可不一样。一个人,过不过节,区别大了去了。”
“噢?”
“我一看你啊,就是一个人的活法。一个人过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容易孤独。”
阿城一声不吭喝着酒抽着烟。
“这孤独和寂寞还不一样……”店家自言自语,被阿城打断了。
“我不孤独,所以一个人过不过节,都一样。”
“不是不孤独,是没有过陪伴,就没有念想。”店家打开了那小樽酒,放在阿城面前,“干了这樽酒,就不孤独了。”
“我本来就不孤独啊!”
“难保以后呢?这樽酒喝了,能让你以后每年的今天都不孤独。”店家看着阿城,“信不信,由你。”
阿城权当一樽普通的酒几口就下去了。就这样,他喝下了那樽能在中秋夜消灭一个人孤独的酒。
讲完这段经历的时候,阿城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眼前这个女生,她叫阿秋。这是阿城离开西南边境后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阿城和阿秋都是路过兰州,在那里过了个中秋,他们就相爱了。
“说来也怪,喝了那个酒后第一个中秋我就遇到你了。”
“好奇妙,有一天我也要去拜访那位老店家。”
“我昨天收到他写给我的信了,照着我之前给他寄民信片的地址寄过来的。”说完阿城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封信,信中只一句话:干了这樽酒,就不孤独了。
“我也要去喝那樽酒。”阿秋说道。
“你还真信那樽酒啊?”阿城从躺着的床上坐起。“再说,你都有我了,还要喝那樽酒干嘛?”
“那,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我就去喝那樽酒。”
“我什么都不信,就信自己。”阿城抱出那把旧吉他,“我从来不孤独。”说完弹了起来。
离开兰州,阿城和阿秋又去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阿城都会给远在西南边境的老店家寄一张明信片。他们在不同的地方过了两个中秋,老店家的信也总会在中秋的前一天送到阿城手里,信的内容都一样:干了这樽酒,就不孤独了。
“我什么时候能喝上那樽酒?”
“我觉得你是喝不上那就喽。”
“凭什么啊?”
“你不是说等我们分手了,你就去喝。”
阿秋仍期待着喝上店主那樽酒,哪怕她现在时刻有阿城陪着。阿城则觉得自己从不孤独,跟那樽酒无关。
后来,阿城下决心再搏一把,带着阿秋去了北京。他们在北京一起过了第四个中秋,收到了老店家的第四封来信。那天晚上,阿城卖唱完一回来,在地下室待了一天的阿秋就迎上来,问他:
“阿城,你真的从来没感觉孤独吗?”
“没感觉。”
“所以那樽酒不管喝没喝,对你来说都没太大的意义。”
“我倒是想验证一下。”阿城卸下背上的吉他,去北京前,他换了把新吉他。
“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开始感觉到孤独了。
以前一个人在外面晃的时候,反倒不这样。”
阿城没做出什么反应,嘴里叼着根烟,一边摆弄着吉他。
“阿城,我想出去走走,一个人。”阿秋说。
第二天,阿秋走了。阿秋走的时候,阿城对她说,“对不起,你爱上了一个不懂孤独的人。”
阿秋走了一年,没有跟阿城联系,阿城一个人待在北京,也没交什么朋友。他的朋友,都是当年在外游荡时结识的,就像酒铺的老店家。
好几个晚上,阿城试图联系阿秋,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告诉自己,从来都不觉得孤独。
这年中秋前夕,阿城又收到了老店家的来信,突然记起这一年还没给老店家寄过明信片。今年的来信比往年提前了整整一周,地址还是那个地址,只是字迹却不一样了。
内容一尘不变:干了这樽酒,就不孤独了。
阿城把信放进了一个月饼盒里,他用那个盒子装老店家的信。
中秋节的晚上,阿城哪也没去,自己一个人待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看不到月亮。久违的一个人过节,没想到上一回这样已是五年前的事。
阿城喝着廉价的酒就着微微发潮的花生米,突然很想出去看看月亮。
阿城取出盒子里的信,却发现少了一封,那是老店家寄给他的第一封信。他突然想起阿秋,想起阿秋说过,分手了就去喝那樽酒。阿城找出手机,拨了阿秋的号码,已经拨不通了,他出地下室找了块空旷的地方,也还是没能拨通。
阿城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月光洒下来,他分明想起了一路游荡过的地方,在那里喝过的酒交过的朋友睡过的女人。分明想起了四年前的兰州,五年前的西南。分明想起了年迈的老店家和那樽号称可以消灭孤独的酒,分明想起了去年陪他过完中秋便不知去向的阿秋。风一吹,他就开始摇晃,而月光不动声色。
“老头子,那樽酒是骗人的。阿秋,老头子那樽酒是骗人的。”阿城自言自语道。
“姑娘,你真的不待多几天吗?”
“不了,我说过的,过完中秋我就走了。”
“那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阿秋挥了挥手中的那樽酒,说:“去到哪我都带着您的酒呢!”
老店家自知留不住阿秋,送她走到了寨门口,阿秋跟他道了别,带着那樽喝了就不再孤独的酒离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不久,老店家收到了阿城的来信,那是阿城第一次回信,他在信中写道:月亮本来就是圆的,却总在人们面前千方百计地掩饰,以至于某天它突然以原形出现,我们都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孤独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