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头漫有三间草,涂足都无十亩禾。
未信长安春似海,归人不及去人多。
——沈周《为沈尚伦进士题画》
黄昏暮色,映着秋轩中的牡丹,芙蓉,黄葵各式花卉,微风习习,甚是好看。他轻轻放下画笔,静静欣赏庭中景致,人生已至垂暮之年,他一面感叹“鲜荣发而凉风至,夕阳满地,错采可爱”,一面感怀“轩中之人,听茫茫,视荒荒,多怠而健忘,岂非精神气血之秋”。
他是沈周,号石田,晚号白石翁、玉田生,人称白石先生,有居竹居主人之称,长洲(今苏州)相城里人,吴门画派之首,一介乡野农夫。
明正德元年春,80岁的沈周完成了那套精心之作《卧游小册》,历时三载,记忆贯穿一生。
“卧游”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常见画题,始于南朝宗炳在居室四壁挂山水以卧游的典故。
《宋书.宗炳传》记载:“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沈周《卧游图册》灵感精髓源于宗炳,而“少文之趣”,并非在于山水。
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
——《卧游图册》沈周自跋
《卧游图册》对沈周来说,是记忆的片段,是记忆的重现。小小篇幅之间,蕴藏生活意趣。
秋色韫仙骨,淡姿风露中。
衣裳不胜薄,倚向石阑东。
——沈周《黄葵》
秋轩是沈家祖宅的一处小轩,爱花之人沈周清理庭院杂草,翻土施肥,栽种各种花卉精心照料。偶然看到东侧石阑的黄葵倚栏独立,身姿绰约,却有些寂寥之感,于是在它凋零之前,将风露淡姿寄情于笔端。
牡丹花开富贵,色彩明艳,秋轩百花之中美得俏丽。也许是牡丹的盛放太引人注目,几日后就有人把牡丹连根盗去。而爱花之人沈周的心胸有多旷达,牡丹被盗他不但没气恼,反而作诗:“富贵同心有人爱,繁华移手别家看。”“好事者”也是“爱花人”。
沈氏一族于明初“屋宇鼎新,赀产益充”,秋轩由沈周祖父沈澄营建,花灯初上,这里曾是父辈们饮酒品茗,联句赋诗之处,秋轩承载了沈周自幼时的记忆,这里仍旧鲜花盛开,只是如今再也没有了往日那般热闹。
开得再美好的花朵都无法逃脱凋零的命运,分别描画成图,便可四季常在。
就像生命中一些人已不在,回首是暮年,沈周写下《秋轩记》时已是人生的秋天,但记忆的片段永存。
沈周一生未入仕途,就像他的父辈们一样。沈周自幼时聪明过人,名传四方却一生未离苏杭。28岁得苏州知府举荐,卜《周易》,得《遁》卦“嘉遁贞吉”于是辞谢不应。他当然有机会远赴京师,而他只是做了另一个选择。
满池纶竿处处缘,百人同业不同船。
江风江水无凭准,相并相开总偶然。
沈周虽喜欢仿倪瓒和黄公望的山水图,但并非一味临摹,细节处可见沈周独有的风格气韵。闲适与旷达并非没有追求,而是知晓人生无常,活在当下,将每个值得珍惜的时刻绘以画作,寄以诗文。他看过太多人远赴长安又归来,或者再也没有归来。
对沈周来说,生活是与好友之间送“琵琶”还是“枇杷”的笑谈,是与知己对酌赋诗的畅快,是与家人一同赏月的夜晚,是在秋轩里“养其衰,徯其老,全其生。”
阴晴圆缺,悲欢离合,都是命中注定,与长安无关。
师承陈宽,后有学生文征明,唐寅,声名远扬,却做了一生隐士。庄子曰:“心有天游”,暮年自由而洒脱的沈周将自己珍视的每一帧记忆以诗以画收录进《卧游图册》。他微微颔首看着儿孙承欢膝下,月光皎洁。
而千百年后的今时今日,作者金哲为以《卧游图册》为轴,故宫博物院《卧游图册》17开为本,用8章32篇文字串联百幅画作,平静和缓的叙述,将沈周的生活片段,珍贵记忆娓娓道来,以记以叙汇入《不必向长安》。
岁月悠悠,心中有山水,不必向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