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与某当面交流某问题,某说,我听。
良久,我打断了她:“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
“这我就明白了,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为什么要这般云山雾罩呢?”
“说怎么能够直接说呢?总得要考虑对方的感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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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向来喜欢直截了当。要练习武功,就修降龙十八掌,不要总像星宿派,躲在阴暗处萦萦绕绕,各种花式技巧,道具是不少,成本太高了。而且,一不留神自己就中毒了。因为修身先要立其大,整个人大不起来,各种学会做人,有毛用?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有缺点的战士终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不过是苍蝇”。
我的直率(在不成熟的时候就表现为莽撞),当然曾被屡次教导,却始终没改过来。
然而,一直在反思和进化。
最早的时候,批判、指责,可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惟真是从。后来就有了深刻的自我检讨,这个检讨,并不来自所谓的吃亏,而是来自认知的进化。
——当你觉得事实清楚,真理在握,可以激烈地指责别人的时候,你要明白,你所谓的事实,可能是被扭曲过的,或者只是更大的事实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并不是事实,只是你以为的事实,而事实其实有另一面。你所谓的真理,往往只是你的“看法”,是你原有观念的产物,并不一定具备某种客观性。因此,不要急于批评,先去聆听和理解,弄清楚事实,比自以为手握真理义愤填膺更重要。这个道理原本很简单,却花了许多年才搞明白。
——可能事实是清楚的,是非也是清楚的,但是,你并没有批评别人的权利。就像邻居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偏偏爱上了品行不端的流氓,你虽然有你的看法,但最好藏在心里,因为那与你无关。更何况,汝之蜜糖,彼之砒霜。这时候,你要守住边界。你和他人的关系,可能是我与你的关系,可能是我与它的关系,可能是并肩作战的关系,可能是协助者的角色,可能什么都不是。以前做老师,看到一些家长我认为错误的作法,不纠正过来是不罢休的。现在就不一样了。有父母要送孩子去读经班,问到我意见,我会劝阻;没问到我意见,但有着某种因缘关系,我会提醒。但是人家坚持要送,我也表示理解,承认有培养出经天纬地的圣人的可能性。这无关是非,是对人家作为监护人角色的尊重。
——有些时候,你明明是对的,但“求真”的争论本身却毫无必要。你总会遇到许多三季人,你跟他们争论作甚?这一条很关键,总想着改造别人,是毛病。别人付了多少费用让你改造他?我们不得不费尽心思“改造”学生,那是因为这是我们的义务。
2
在工作场合中,我崇尚直接。
理由很充分,节约成本,提升效率。我们看看海豹突击队员之间在战场上的沟通方式,都是以动词和名词为主的,几乎不用形容词。
所有讲情商的书,讲人际的书,都在讲所谓的沟通艺术,这是修辞界的“形式训练”,就是怎么说话。我也读了不少,学了不少,但总体上不以为然。因为我们总热衷于在方法论的角度上讲修辞,而不是在本体论或真理论的角度上讲修辞。
在方法论上,修辞的目的,是怎么让听的人觉得舒服。
但在本体论上,修辞的目的,是怎么把事做成。
觉得让人舒服了,事情才能做成,正是许多讲沟通,讲情商的书的默认前提。对不起,这个可能值得商榷。
因为还有另外的逻辑,许多在乎自己是不是舒服的人,是不可能把事做成的。你以为让他舒服了,事情就可能做成,实际情况往往是,他舒服了,还想着更舒服,最终就忘了做事情。较好的状态,他做事也是为了让你舒服,至少让你表面上舒服,而不是为了把事做成。所以,你看到的,往往是表面文章。
因为修辞是指向人的,而事固然是人做的,但人与事之间,却始终有着某种紧张关系。因为真正做事的人,往往是忘我的,难以忘我的人,事情是很难做成的,至少不能达到很高的境界。
修辞,无非是立其诚。
3
我并不是所有时候说话都很直接。
有时候直接得很,让人心里咯得慌;有时候委婉一些,点到即止;有时候懒得说话,视若无睹。
为什么会有差别对待?这本来就是人性的自然。看到自己小孩在外面闯祸,拿起扫帚就要家法,口出恶言,“小兔崽子”之类都冒出来了;看到邻居家小孩在外面闯祸,我们就要心平气和得多,“哎呀呀,小孩子难免犯错,消消气,别吓着孩子”;看到陌生人的孩子在外面闯祸,则一脸木然,没伤着我们家小孩就好,其他的,关我屁事。你对你家孩子直接,你对邻居家孩子试试?人家就可能生气,“我们家小孩,轮得到你来教训吗?”,你对陌生的小孩试试,人家家长可能就会冲出来,跟你拼命。
冒犯皇帝的都是忠臣,忠臣和宦官的区别,你以为是情商的差别吗?昏庸的皇帝的问题就在于,他只看到别人让他不舒服,看不到激烈的姿态背后,对于王国命运的真正的关切。
这话的意思是说,朋友圈越接近核心,说话越直接。朋友圈越处于外围,说话越客气。
当我说话很直接的时候,我同时在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你对我很重要。当我激烈地批评你的时候,我是在你身上花费时间,这跟送你钱没有本质的区别。以我今天的教养,当我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摁删除键。生气?怎么可能?太消耗能量了。最惹我生气的人,一定是我女儿。
没有人能保证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没有偏见或情绪。但是,在人与人的相互作用中,我们都不断地接受和处理信息,并以此不断地调整彼此的关系。例如,当我激烈地批评一个人,我会根据他的反应,来不断地调整我和他的关系。有时候,他强烈地表达出“我不舒服”而不是“你说的是不对的”,这意味着他同时在传递另外的信息。同样,当一个人激烈地批评我的时候,我经常却强烈地感觉到,他对我以及我们共同从事的事业的深度关键。
我经常为此而感动,这跟批评的正确与否没有关系。
4
这并不是说好好说话不重要,提高情商没必要,这些都很重要和必要,但是,要放在合适的场合,合适的层面。
举个例子,如果你从事的是餐饮业或其他服务业,是非和事实就没有那么重要,“让人舒服”就在突出的地位。因为重要的不是跟客人争个对错,而是让客人愿意在你这里消费。再举个例子,如果你在团队中从事的是接待工作,是沟通联络,是相关服务,那么,“让人舒服”当然也很重要。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怎么说话,是个经济学问题。话语、情绪,本质上都是资源,资源的运用就有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问题。
我们不必讨好所有人。有些时候的说话直接,是为了净化朋友圈。你觉得我不会说话,我可能只是不想跟你好好说话,或者不想跟你说话。这样说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有限的时间,有限的注意力。
当然,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有一点是根本的,就是“不伤人”。
“不伤人”不是说对所有人好好说话,有些人风吹过去都会受伤。“不伤人”是指与人为善,不要无谓地陷入言辞之争。
热爱这个世界,热爱人类,同时,捍卫自己的自由,修辞立其诚。在这个前提下,与人为善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这无关对方的感受,只是我面对世界的一种基本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