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丧父
中年丧妻
老年丧子
很不幸 我有点沾了第一个 用我们的方言来说 他是“大爹” 就是妈亲大姐的丈夫
毕竟我是晚来子 我妈作为老幺 跟她大姐相差了20来岁 所以我的大爹 差不多跟我婆婆爷爷一个年纪
小的时候记忆总是断断续续 只是觉得他很高 虽然总是笑眯眯的 但是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感觉 让幼年胆小的我害怕去接触
最记得清的一件事是我住在他们的老房子里 踩着板凳 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四楼的窗户
向来都是和蔼的他 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骂我:他直接冲过来把我从板凳上扯下来 并大声指责我的行为很危险 质问我掉下去怎么办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委屈又后怕的我 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人道岁月好 不知岁月催人老
我渐渐长个子 他渐渐佝偻了身子
我搬走 偶尔接触
我开始排斥那些礼节 什么过节的时候走门串巷 我嗤笑 不以为意
我拒绝 难得接触
我即将渡过叛逆中二的长河 我看见了对岸的他
……
什么时候 他这么矮了 什么时候 他走不动路了 什么时候 他笑起来的皱纹变多了 什么时候 病例单变得那么厚了
他患了糖尿病 我去看他 突然被吓到了
“他他他,他的手怎么了?”我惊讶地指着他残缺的右手食指 那里没有了第一根骨节 对妈妈说
妈妈打了个哈哈
后来的后来 我的大脑褶子变得更皱 我知道了 那是我一岁的时候 他开心 来抱我
我“吭哧”一口 就给他咬断了 咬完还委屈地哭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好奇和好笑
我进入高中 从脸到内心 变得深沉
他却得了静脉曲张
恶心
这是我对他整条腿上的青筋作的评价 同时 也觉得心痛
人都是在逃避中长大
我也不例外
我早已不是以前胆小懦弱的我 再也不是娇气爱撒娇的我 我明白了我作为一个人 一个有一大家子人的人 我要学会尽孝 我必须尽孝 但是我怎么面对他呢 我觉得我还小 呵
于是我就逃避 看着他从卧室里一步一步地挪出来 对于正常人来说 十秒钟便可以坐到沙发上 对于他来说 却需要两三分钟
他坐下 吁气 浓浓的体味从卧室里传出来 那是他久久卧床留下来的 我排斥
他转向我 我转向手机
我不想去搀扶他 我嫌弃他 害怕他 那无形的责任和内疚 压得我喘不过气
涉世未深的我 只会逃避
我拿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说我学业重 我说我忙 我说我没时间去看他
我在学校嬉笑打闹 我在学校终于迎来了会考
大家都在讨论 热火朝天 像一堆小麻雀
突然就来了电话 妈?我变成一点就炸的炸药 语气凶巴巴地说怎么了 我还在考试呢 还给我打电话
那时候我才相信 原来小说里说“语气凝重”是真的
“……你在说什么呢?”我苦笑着问妈妈
我的声音颤抖着
我的眼睛开始泛疼
我的眼睑渗出泪
崩溃不过一瞬间
你知道人总是喜欢意淫未发生过的事 然后猜想自己的反应 就笃定自己一定就是那个反应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想过了
时光不待人 我常常想 我的长辈都去世了我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就是平静吧 毕竟早已知道他们的年龄和身体机能的状况了
哈 都是假的
所以没有真正经历过 又怎么会懂
我挂了电话 我同学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觉得我很假 因为我没什么心痛的感觉 只是一个劲的哭 我问我同学 是不是因为我从心里觉得我该哭 不哭就对不起他
“没必要的。”她说
我下午结束了考试 去向老师请了假 我跟着我爸爸 沉默地到了安福堂
有很多东西都不会有这么梦幻的 比如安福堂只是宁静 并不阴森
我看见有一张纸 那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贴着他的照片 说 在负一楼
我走下去 每走一个台阶 我就抖一下嘴唇 那里有很多人 从来没见过的人 还有同样佝偻着背的 我最喜欢的的大妈在那里
他们让我跪下去磕头 对着灵柩
我沉默 我颤抖 我咬住嘴唇
嫂嫂过来问我要不要看他在最后一眼 妈妈制止 我点头 哥哥说看就看吧
我挪过去 就像他从卧室挪出来一样 他们掀开 那里面是什么呢
那是我未尽的孝 逃避的责任 愧疚的灵魂 仰慕的心
我哭了一个多小时 一直一直 我爸妈都被吓到
抽泣着 写字的叔叔同情地看着我 他说是爷爷吧 我妈说不是 是大爹
他说哦 那肯定很亲吧 你看哭得那么伤心
于是我逃避得忘了 还要一位陌生人提醒 我再不孝 嫌弃 害怕 内疚 我都渴望与他亲近 我想他摸摸我的头 我想他奖励我
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在我认认真真思考要尽孝的半年后 他去世了
我觉得我就是捧了一手的水 明明瓶子就在手的底下 我却在思考我要怎么攥紧这一捧水
记得我以前看《妞妞》周国平怎么写的 他说 别问他这本书有什么意义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小女婴的死而改变 这本书 是写给不问意义的人看的
所以他的死 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过是老了 到了该走的时候而已
可是该死的 已经过了一年多了 为什么看他的那最后一眼 却忘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