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男同学总爱把他们中间那个多与女孩往来的人称作“贾宝玉”,由此,我也认为宝玉是个在女儿间游走的风流多情客。
长大后每每重读红楼,才觉对他误解甚深,也越发懂了第三回《西江月》二词:
其一: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
其二: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词是“正话反说”,也是“宝玉”的自我嘲解。寻仇觅恨并非无故,性情乖张,只因世人不解。当愿望和要求超越世俗,那么“于国于家无望”也只在眼前,至少,今天的你我因此得窥见一个生命真实的样子。这便不是无望。
宝二爷似乎把那双温热的手伸向了你我,尤其在凄冷时分,在梦醒时候。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界限模糊并不能等同于“真”不重要,对于有的人,自我的真实被拿掉了,也就把心脏把生趣拿掉了,无法“假作真”。
他被塑造着成为另一个“贾政”,却没有办法“脱胎换骨”。
01
黛玉进贾府,他听黛玉无玉,便摘下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通灵之人又何须通灵之玉,这玉或者与这玉相关的说法像是罩在它身上的一个命运魔咒,贾家人的深信让它想摘而不能。当每个人都说这是他的命根子时,这种绝对就显得越发可疑可怕,于是他“痴狂病”发作了。
林妹妹的“没有”,让他更无惧地说出“不”。他不信这通灵之说,尤其这玉后来又与“金玉良缘”绑定在一起,越要莫失莫忘,就越荒诞。很多“注定”其实都是人自己的闹剧。
二十五回,表面上看是马道婆和赵姨娘让宝玉和凤姐“中邪”,但他二人真正昏迷的原因有谁真正去细究了呢。书中说百般医治,求神问道,在这个时候跛足道人和癞透和尚登场了,说什么玉被声色货厉所迷,不灵验了。后又神道地让玉通灵,宝玉和凤姐遂好,这就让大观园中的人对通灵之说更加深信不疑了。
可是,这种因果经不起推敲,到底是百般医治之效还是其他,说不准。贾瑞的“风月宝鉴”尚且有正反两面,那跛足道人和和尚所言亦如此,是真是假更有赖自己。
后来,通灵宝玉丢了,黛玉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
宝玉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因为外界的喧嚣而反过来去质疑或修正自己,这不是简单的叛逆,是一种决然。或者在作者看来就没有两全之法,能入得泥淖,而铅华不沾。
后文宝玉又一次砸玉: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
这是它对命运捆绑的又一次搏斗。它像困兽般横冲直撞,初见黛玉,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后又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这是遇见,也是发现,发现最深的的自己和期盼,发现不用顾忌的亲切和紧挨的向往。我始终觉得,只有当人内心深处闪着不陨灭不消失的光亮和执着时,遇见才会是遇见,才能成就深刻和奇迹。
书中好几次写,宝玉和黛玉默然流泪,是心照不宣,也是无奈,他们同样经受着,看到了更远处生命的凄恻而无所适从。
四十三回中,宝玉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前头还说洛神是曹子建的谎话,但一看见洛神的塑像,便不觉滴下泪来。他由此想到了谁的将来和遭遇呢,还是生命之美太耀眼而人世之苦太沉重... ...
四十九回中,宝玉见了刑岫烟和薛宝琴,便道:“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他也说过“原该多疼女儿些才是正理。”
见杏树结了果,想起岫烟订了亲之后种种,便感叹:“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
女儿在他看来和花儿一样是美的极致体现,一片一片花瓣落入泥淖,似一刀一刀凌迟。
宝玉是热烈的,也是孤独的;是软弱的,也是倔强的。
02
晴雯离去之后,他蹑手蹑脚,做不了什么,但也明白了什么。直到最后黛玉愈发病重,他被彻底掏空,更无所通灵不通灵。
我不喜欢续中“宝玉失通灵”这一部分,而更愿意相信宝玉是被世人所逼而疯癫,那块玉是从始至终串联在他生命中的“不可解”,可以说是桎梏,也可说是荒诞。我们的生命有一部分是被决定着的。
再拿起红楼梦,宝玉让我想起一句词“给我一颗跳动心脏又把我丢在寂寞战场”。突然更懂他“一日有天无日,一日疯疯傻傻”的行径,时而悲,时而喜,迎春之事,他与母亲说,把二姐姐接回来……而后行至潇湘馆大哭起来,真是把心揉碎。
他也是目睹春残花溅落却无计的那一个。接回来,回来?谁能回,谁又去!
恨不得代其遭受而不能。书中容易被略过的一处是宝玉葬花,第二人称,黛玉是第一人称。
第二十三回,宝玉携了《会真记》,到沁芳闸桥边的石头上坐着,见“落红成阵”,风一过,落满书和身,它怕抖落撒地被脚步践踏了,只得兜着花瓣,抖在池内。“那花瓣在水边飘飘荡荡’,这时候,黛玉担着花锄走来... ...
花之颜色人之泪,洒上空枝见血痕,两处悲恸,一般殷红。
宝玉眼见着身边的姑娘们一个一个被摧残,晴雯,鸳鸯,迎春... ...
黛玉是那个亲历者,她葬花,祈求生命的安放。宝玉是那个收拾一地落红和心爱,肝肠寸断的人。
黛玉叹“今生谁拾谁收”,宝玉葬花,来让她们安息,不用到天之尽头,他这儿有暂时的答案。
平生所寄所思所爱纷纷从眼前凋落,他是那个最痛却不肯被绝望淹没的人。
我认为生命最美的时刻是从黑暗的缝隙中迸发出能量和光耀的一瞬,一瞬间的超越,一瞬间的温柔,宝玉的光耀是让生命“善终”的那一刻,写《芙蓉女儿诔》,无端落泪... ...他无法为她们抗争和搏斗,无法将她们呵护照料周全。“还洁去”是生命该有的归属。至少,他极力做了。
如果有另外一种结尾,希望宝二爷不要是这个背影,不要安葬完最后的留恋而独自面向白茫茫大地一片,被寒冷包围,被“干净”包围,只有心跳声分外清晰。
没有所谓看破红尘。无非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