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伸张
汴京东南一千四百五十里，扬州，同福客栈。
这是京师同福客栈的八大分号之一，正处在运河东岸，原本是处货仓，因为崇徽年间走过水，被原东主典卖，到了元熙四年，便被同福客栈的东家租下，营造了屋舍专为行船客商、脚夫落脚之用。因为很少有上房，多是通铺大屋，宿费便就节省，行商脚夫都很青睐。
大量的住客往来起宿，伙计们只能勉力接待，总有顾不到的地方，只好请客人自便。公门中最是犯难这等所在，若要一一查验，那太过辛苦，若不加查验，出了事情又是自己倒霉。好在同福客栈很识作，自行登记查验旅客，定时将名簿抄好与例敬合在一起送来。公人们投桃报李，等闲并不来同福客栈耍威风，就是偶尔哪里做的差了，也总肯通融，不教掌柜的为难。
蔡世佑夫妻二人便带着钱磊的妻子儿女在此落脚，他们将儿子蔡济邦留在汴京，送去了白水潭蒙学寄籍，托付两名老军照料，就在桑家牛行街义学读书。
二人将钱家人安顿妥当，才照顾自己。因为通铺里乌烟瘴气，两家特意选了两间上房，说是上房，但也很逼仄，除了歇身处，并无多余家什，只是用松板隔成间，没有垒墙，也无窗户。只是挂了一盏旧油灯照明，罩子已经污的厉害。
夫妻两人知道这里不是说话所在，便将房间锁了，去运河边上闲逛，寻到一处空地，才放心说起话来。
“我见你过了蔡州便忧心忡忡，可是哪里要坏事？”
“嗯。路上不好讲。”蔡世佑点点头，“我在蔡州看到文字，说那刘干办家里失火，日子正是那晚。”
“可是看差了？”
“不会。白纸黑字，报上说的分明。我也颇觉意外。”
“你去时到底是何情形，可有歹人在附近？”
“不晓得。当时那刘干办已经死透了。他与几个女子死法相同，都是吃了太多忘忧草，又不肯节制，阳气四溢，便就坏了性命。”
“这原是报应不爽。当家的不必介怀。说不定有歹人路过，见财起意，便就放火灭迹。”苗彩凤安慰道。
“他的性命送掉，这是天老子收他。原无甚可惜。只是这把火莫名其妙，我之前方与他吵过。只怕甲头那里不会有我好话。”
“这有什好怕。终归不是坏在你手里。若是殿帅当了真，吓吓他也好。前次便就委屈了你和钱兄弟，这次吓他个半死才好。”苗彩凤眉毛一竖，不以为意的说道。
“哪有这般容易。”蔡世佑笑道，话里也放下这顾虑，“旧事暂且不提。你和钱家的就不要随我去杭州了，便往姑苏落脚，吴县也好，长洲也罢，总是容易顾住生计。”
“你和他姑姑提过了？”
“还没有。她终是嫁过去，人又在广州，怎好说与她为难。妹夫那里你也不要去找。原先在龙卫军时，我与营候【1】周再兴有旧，这次一同去姑苏拜会，想来你们便得安定。”
“晓得了。”苗彩凤点点头，“到了余杭万万小心。”
“放心就是。李财东不是莽撞之人，我若安定了，便给你寄信。”蔡世佑自信的笑道。
“也好。我们去寺庙拜拜吧，这里不知哪里有妈祖庙。”苗彩凤说道。
“到了扬州，自然要去建隆寺，比妈祖庙还灵验些。”蔡世佑岔开话讲道。
“建隆寺？”
“是嘞。当年太祖皇帝平定李贼驻兵处，里面供得有太祖御容，香火极盛。最是灵验不过。”
“当家的倒是像个文进士嘞。”苗彩凤收拾心情，与夫君说笑道。
“哈哈。这却是周营候讲与我听的。不若我们这就去拜过，莫要误了茶饭时辰。”
“便依相公。”
夫妻二人抛却愁绪，言笑间便拦住一辆公共马车，问得明白后，便往建隆寺而去。
扬州东南四百里，便是千古名城姑苏。唐人张继有诗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寒山寺便在姑苏城外西郊。与城内往来极方便，又不落入城内滚滚红尘中，于阡陌相连，十里稻香中，很有几分超脱物外的意境。
此时秋稻已经收割，田里劳作的农人见少，多数在寺院修建的舂米房里舂米。官府粮税逐渐挑剔，便是寺院也不得不交各种使费。这舂米的费用便是其中之一，江南稻米供应京畿，早年为防用陈米交税或者勾连作弊，便允许以糙米交税，只是按额折算，有的地方折得多，有的地方折得少。到了宣庙时，便下令一律以新米交税，且是舂米之后的新米。后来元丰时国用不足，都省便就下令，新米不惟要舂过，还要烘干后再重新过称，前后差异超过两成的，每石税额罚五斗。
宣庙时大量建立的舂米房，多数是寺庙来主持，便是本地大户人家也是委托当地寺庙来修建维护，因此后来这舂米、烘干的活计便落到了寺庙头上，偏偏依照宣庙时的旧例，诸寺庙并不能因此收费。到了元丰时，烘干的费用也不能收。为此诸寺庙里很是着急，与几任丞相商议，并不得要领，总是被推拒，只好自己找些活计填补亏空，这也是当今寺庙多半投入四御院【2】门下得缘故：凭着工商业上的减免税赋，寺院经济好歹能欣欣向荣，不至于江河日下。
寒山寺也是如此。
他们并不像宝元建文院那样擅长土木营造，便只能提供寺舍收取租金，或者售卖高僧编纂的心得体悟以及开光的各种物事。接待宾客，罗致斋宴，也算是平常生计，天下寺庙没有不做的。
熊烺阁办好赐郡号之事，便就解任，留得进奏副使于京中处置庶务，自己则乘船急急赶到姑苏寒山寺。
寺庙住持很是客气，与熊烺阁说了几句佛理便就合什告退，只留了熊烺阁与两个从人在禅房中。
“客人可曾到了？”熊烺阁问道。
“方才已到了山门，想来那住持是得了消息才来打探。”
“无妨，出家人自有规矩。倒是袁三郎迟迟未到不知是何缘故？”熊烺阁有些担心的说道。
“这却不晓。”
“砰砰”两声敲门声传来，熊烺阁连忙收住思绪，由着仆从问道：“何人来访？”
“便是你袁爷爷。”
熊烺阁闻声一喜，旋即又笑骂道：“这张破嘴，也算是验明正身了，你们且退下就是。”
“是。”两个仆从不敢迟疑，连忙应声退走。
袁继恩果在门外，见了熊烺阁点头致意，待得仆从退走，这才进了禅房，恭敬的说道：“见过二哥哥。”
“老三别来无恙。”熊烺阁说完，便拉着袁继恩到内间落座，又亲自关了房门。
“二哥哥还是这般谨慎。”袁继恩见他行事章法如旧，佩服的说道。
“莫要取笑，这里不比南海，朝廷的职方司很有些手段。”熊烺阁一句揭过，便问起正事，“南洋到底如何处置的？怎地小侯爷肯将你派过来？”
“还能怎地处置，听话的有钱粮，不乖的吃刀枪。我和凤四那个龟孙杀了三四十日，人数记不清了，反正卖了八百多奴隶，收成还可以。”袁继恩说完自己便就正色道，“小侯爷那里认为邺周或者有变，雍曹东洲兵不能指望他们襄助拦阻了。这便派我来联络日本的幕士党。”
“周邺添乱，多半是周国的主意。那棉郡也是他们瞧中的。”熊烺阁摸了摸唇上短须说道。
“这管不了。”袁继恩摇摇头，“小侯爷和凤四已经开始整军，若是顺遂，这几日便就要自西海回返。”
“党项人那里便只好失约了。”熊烺阁叹道，他是极力主张达成三国誓约，恢复红海与东地中海贸易的岐国重臣之一。
“这也未必。罗玛人和突厥人也需要筹备，况且党项人在陕西听说尚未吃力，便就拿下兰、凉，倒让汴京闹了好大一场。党项人若要吃力，怎么也得一年之后。到时雍、曹应该已经识趣，我等再重返西海就是。”
“但愿如此。”熊烺阁点点头，“幕士党的使者已经到了。我们这便去见见。不好让他惹了和尚们注意。”
“也好。”
中原氏规穿着宋人服饰，扮作一名叫钟元的雍国游学士子，来到姑苏城外十里处的枫桥附近冶游，恰遇几许秋闱落第院贡生在此排遣寂寥，便行作一处，往寒山寺而来。
进得山门，便有知客带着小沙弥来迎候，各人便就散开，跟着小沙弥步入寺院殿舍中。中原氏规并没有着急去寻岐国人，而是正经的开始礼佛，诸精舍廊院，殿屋宝刹，无论佛尊还是菩萨，也不论罗汉还是尊者，一一虔诚礼敬，祝祷此次交涉大成：幕士党能匡扶社稷，使日本能与诸侯并驾齐驱而非受制于雍、曹。
设能成事，愿舍身佛前。
中原氏规祝祷完毕，正想按照国内的礼仪行事，却强自忍住，依照南海佛教的规矩，只是于蒲团前磕头作罢。
中原氏规起身后，向身后有些好奇的小沙弥说道：“某是钟元，听说寺中有位熊仲明施主，还请通禀一番。”
“小僧记得了。还请钟施主稍待。”那小沙弥躬身行礼，直到中原氏规舍了五贯香油钱，才一鞠躬告辞，转身离开。
中原氏规见此摇了摇头，行到院中枯树下，于此清净地盘膝而坐，进行冥想。不知过了多久，那小沙弥回来，尝试了几次，才鼓足勇气打断了中原氏规的冥想，他只说道：“钟施主，熊施主有请，请随小僧同去。”
“有劳。”
熊烺阁与袁继恩在屋中安坐，中原氏规进屋后没有见到仆从，心中对此行成事多了几分期许。随即躬身行礼，互致姓名。
“岐国久闻源氏忠义无双，只是为雍、曹掣肘，这才功败垂成，只得半壁江山。鄙国上下，最是钦佩英豪，更兼仰慕忠义，于困厄别国，凌迫友邦很是不满。今次便是要襄助公等一统，不知源将军可有什么兼并方略？”
“鄙国上下咸感大国恩义。”中原氏规躬身谢道，“将军向有混一雄心，只是国贫力弱而不能逞，为此夙夜忧叹。不知大国襄助，须得鄙国如何报效？”
“我等是实心襄助，并不是趁机勒索。”袁继恩与熊烺阁对视一眼后说道。
“呃，怎能让大国徒耗国力？”中原氏规并不相信有天降馅饼。
“我等最重公利。使贵国忠义得伸张，乾坤得规复就好。我等别无他求。”袁继恩笑道。
【1】营都虞候的别称。
【2】指汴京相国寺（大相国寺）、汴京太平兴国寺（周世宗所毁龙兴寺）、扬州建隆寺、西京河南府白马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