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会想你深夜里,选择陌生却又眷恋熟悉,未接来电是你给我匿名的关心,钢琴失去了声音,是离别的气息”
夜已深了,嘈杂的城市渐渐失去了声音,马路旁的路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在了我的房间里。大概是昨夜喝得有点多,脑袋像是短路了,不断闪过一幅幅画面,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我一幅也没有看清楚,只觉得飞速掠过的光影,都有着似曾相识的气息。
每隔一会,脑袋都会疼上一会。抓过手机想看看几点,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后面跟着几个小小的字:
贵州铜仁。
……
已经殉职的口琴静静地躺在写字台上,被昏黄的灯光拉出一段长长的黑影,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这昏黄的灯光和德沿宾馆的那一夜何其相似。远远的地方有汽车在鸣笛,我仿佛听到绿袖子的悠扬旋律,还有我们班的明天会更好,还有,还有……
我知道,该回去了。
“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
“当河水不再流”
“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
“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
……
小车穿行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我们在车上大声狂欢,我们像一群初入大山的孩子,对今后的日子充满着期待。我坐在窗边,想着我会遇见一群什么样的孩子。听话的,调皮的,可爱的,故作成熟的……想着想着,我便嗤嗤地笑了起来。车身又是一阵颠簸,我听见队长在唱:“这是飞翔的感觉!这是自由的感觉!”
宁静的大山深处,渐渐回荡起我们的歌声,我们的支教,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刚开学的那段时间,我总是不放心我们班的孩子,我怕他们在别的老师的课上捣乱,那段时间我就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坐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黑黑的,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有种古灵精怪的感觉。她时常扭过头来看我,抑或是把笔弄掉在地上再捡起来,我数了一下,她一节课竟弄掉了14次笔。我用眼神警告了她,她也用眼神回应了我,狡黠的目光和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在向我挑衅:你能拿我怎样!
我没有拿她怎样,放学的时候我点名批评了她。
“冯加毅,你上课为什么总是东张西望?你不听老师讲什么,总是扭过来看我干什么?我这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比老师讲课还有意思啊?你自己说说,你这节课弄掉了几次笔?没有数过吧?我帮你数了,你这节课弄掉了14次笔,以后如果再让我发现你上课不用心,我就要把你写在我的黑名单上!”
我努力保持着严肃的样子,队长说,一开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以后就好管了。我觉得我已经很严厉了,婷大人后来也说我当时挺凶的,我以为冯加毅一定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以为在和冯加毅的第一场较量中我已经稳操胜卷,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也许是她注意到我略微得意的表情,也可能是她本就十分调皮,在我“凶狠”的目光中,冯加毅抬起了头,依旧是那双爱笑的眼睛。这一次,她毫无顾忌地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在与冯加毅的第一次交锋里,我最终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我时常注意这个小女孩,仿佛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她上课的时候不再摆弄一些小玩意儿了,不过还是喜欢东张西望。
她喜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别人,几乎每一次转身她都是把我看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讲,次数多了,我也就随她了。
不得不说的是冯加毅的眼睛真的很亮,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闪着光,以至于后来翔哥给她拍的一张照片被我命名为希望的光芒。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一抬头就能看见她的目光,开始喜欢这个黑黑的小女孩的一些任性。好在她很安静,不扰乱秩序,不制造混乱。队长说:“不给我们添麻烦的孩子就是好孩子。”好吧,我姑且认为她是好孩子。
在这里的日子像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宁静而又坚决地向前走去。每一天清晨,太阳都在我们的歌声中缓缓升起,每一个傍晚,夕阳又在我们的欢笑声中坠入群山。我每晚闭上眼睛之前,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到早上吧,这样我就能早点见到我的那一群孩子们了。就这样,我每天都带着希望进入了梦乡。
不知不觉,我们已来到东泉已经有五天了,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转眼间繁星又布满夜空。学生们走了之后的学校显得空荡寂寥,满院子只有蛐蛐和青蛙在合唱。
“都到办公室来集合了,准备开会~”
队长站在二楼扯着嗓子喊开了,又到了每天晚上的例会时间。
我一向不喜欢开会这么严肃的事情,每次他们在上面讨论地热火朝天,我这个小人物也在下面乐得清闲,自顾自地开小差。
最近要组织一次以感恩为主题的朗诵比赛,每个班都写了一次作文,癸哥说我们班有孩子用方言写作文。我之前觉得彭宝宝班上那个“贵普”就已经很厉害了,没想到我们班竟然还有拿方言写作文的!我顿时就来了兴趣,先从这一堆作文里挑出来了几个我比较关注的,班长杨石敏的,问题妹妹王学琴的,阳光大男孩许林的,当然还有冯加毅的。
我没有看那篇方言,先看的是冯加毅的作文。
“感恩我的外婆”
“你知道为什么别人都是爸爸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养大的,而我却是外婆养大的吗?”
“因为我的爷爷奶奶爸爸都想要一个男孩,但是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孩子了,不能再养一个女孩了,于是我从小就被送到了外婆家。”
“外婆对我的爱如深海一样深,等我长大了,我要让你享福哦。”
“我会爱您永远,直到我生命终停的那一天,外婆我爱您。”
也许在别人看来这篇文章语句不通,没有什么感人的地方,但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如此动人。冯加毅小小的,黑黑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有着如此坚定的决心要让外婆过上好日子。她那闪闪发光的眼睛就在我脑海中看着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总是那么闪亮了,我感到惭愧。
我知道我在这里还会流很多泪,但我不争气地做了我们之中第一个落泪的人。
第二天,癸哥为了表扬作文写的好的人,顺口说了句“你们班主任看你们作文的时候看哭了。”导致我去上课的时候孩子们都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我问他们笑什么,他们像是训练有素似的集体摇头。后来我才知道,正是语文老师这样随意的一句话,第一次将孩子们的心和我紧紧绑在了一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一天下午我被分到送陈家寨和落二台这一条路队,刚好冯加毅也在这一条路队。我时常扭头看看冯加毅,她总是一副开心的样子,不时扯两根狗尾巴草编些小玩意儿。队里有几个男孩儿很会唱歌,非要我和他们一起唱歌,同样的山谷里再一次响起了我们的歌声,虽然两次是和不同的人一起,但快乐的心情却是一样的。我觉得这样充实简单的生活才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某一刻,我突然有种留在这里的冲动。
我放开了声音,跟随着孩子们开心的声音尽情欢歌,我扭过头想看看冯加毅是否也在跟着我们一起欢唱,然而她却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中。那一刻我的感觉就像是父母突然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一阵恐慌顿时袭上心头。我慌忙地朝着队伍的后方跑去,
“大兄弟,你看到我们班的冯加毅没有?”
大兄弟果然知道“是不是那个小女孩?她鞋子坏了,我让她把鞋子修好了赶紧跟上来。”
我顺着大兄弟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才发现远远的地方冯加毅正蹲在地上一脸焦急。
那一个孤单的身影像重锤一样敲击在我的心上,她那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抛弃过一次了,我们现在又把她抛在了身后。阳光还很强烈,照在人身上火辣辣得疼,我跑过去蹲在她的身旁,把帽子扣在她的头上。
“怎么了?”
“鞋子坏了,没事儿,你们先走,我一会就来。”
冯加毅很少和我说话,仔细一听,她的声音不像其他女孩子那么甜美,反而是一种略带沙哑的感觉。
“来,我看看。”我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过她那只布满灰尘的旧凉拖,废了我好些力气才勉强修好。
“你试试,可不可以了。”
就这样,我拉着她远远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开始了我们仅有的一次长谈。
“冯加毅,你为什么不喜欢你的爸爸啊?你在作文里说要让你的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什么又用涂改液把你爸爸给涂掉了呢?”
“因为他没良心。”冯加毅不高兴了,抓着我的手也骤然用力,看得出来,她生气了。
“是不是因为他重男轻女啊?”
“这只是一个原因。”
“其他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不要我们了,他只要那个孩子,不要我们了。”
“这是他亲口说的吗?是不是气话?”
“他在电话里说的,不是气话。”
那个男孩是他爸爸和前妻的孩子,现在在广州读初中,马上要上高中了。冯加毅他们三姐弟是他和现任妻子的孩子。
“那你爸妈多久没回来过了?”
“五年多了。”
听到这里,我的鼻子不由地酸了,五年多了,孩子们还记得他们的容颜么?
“他们为什么不回来看你们呢?”
“因为他得了乙肝,他们两个挣的钱不够治病,所以就没有钱回来了。”冯加毅的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那你爸爸也很可怜啊,他生病了,又没有钱打给你们,他自己一定也很难过,你能不能原谅他呢?”
我试着说服冯加毅慢慢地接受他爸爸。我偏过头想看看她的反应,期待着她的回应。
她低着头一言不发,自顾自地踢着路上的石子,裤子和鞋子上满是黄土路上扬起的灰尘,只是抓着我的手蓦得失去了力气。
我知道,我的这句话让她对我失望了。
一条小溪在路边静静流淌,也许是天气太热了,连蝉都停下了他们的歌声,远远的地方不时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笑声。
我说:“冯加毅,你看,那只羊在看着我们,你猜它在想什么呢?”
冯加毅抬起头瞟了一眼,“我又不是羊,我怎么知道它在想什么。”
太阳忽然钻进了云后面,一阵微风迎面而来,带着山间花草的芳香。我感觉到,冯加毅再次抓紧了我的手。
我很开心,但也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