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我曾经有一个梦。梦里有光芒万丈撕破云海,而我在山岗上驻足,远方的风里有牧羊歌声。我后来以为我会有一天看到那样的光景,会在许多年后对人说:“那是我的黄金时代啊!”
可惜我至今没有过那样的机会。我好像总是跌跌撞撞,步履蹒跚。依旧是那个什么都差强人意,在人前唯唯若若,害怕做错的小孩子。只是时至今日,镜子里这个小孩已然变得满面胡渣掩藏苦笑。再写不出这些无聊而病怏怏的文字,喉头干涩而难言,佛若有一面锈迹斑斑的墙。这些红锈剥落下来,变成了我铁锈色的时光。
两年前,我以为我雄心壮志,我说我想要到外面去看一看,我说我现在不走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走了,我说我现在每天清晨醒来就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四十岁的样子。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辞去在那座小城市里看起来很不错的工作。我像一只新羽的雏鹰,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母巢。
我在另一个小小的城市开始了新生活,在沉静的伊利湖畔。我身边的人大约都是第一次远离家门的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总能忘记自己的烦恼。我家门口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流,让我想起涵混泥沙奔流北去的湘江。在有星有月的夜晚,我会和新认识的朋友,坐在河畔的石阶上,听凉风和冷水拍打我们的欢颜。
有时,天空阴沉,大雪忽然而至。白雪像是深夜的影子,铺满白色在大地上。我口吐着雾气,气喘吁吁地踩着自行车,看见远远地湖面凝结起来。有金发的孩子穿起冰刀,笑着从我面前划过。
有时,云雾散去,太阳照耀着一排排青色的橄榄树。我们驱车经过山野里的农庄,看着空空的云,空空的山,和空空的风车,慢慢坐落在我们的身后。会有青年人在一块长草及腰的旷野上支起帐篷,在黑夜来临前,点起一盆篝火。
还有时,淅沥沥地下着细微的雨。学校图书馆的落地窗前,会有一个围着红色围巾的女孩子,怔怔地看着渐渐灰暗的世界和余温殆尽的斜晖。风呼呼地吹着,那女孩听不见,可她能看见黄色红色的枫树叶子被卷了起来,忽高忽低地飞舞着,好像夏日里傍晚不常见的萤火虫。
后来,我以为我依然需要一个人走向更远的远方。于是我在一个夜晚,买了一张去津巴布韦的机票。
非洲南部的空气里含混着汗水和森林的潮湿气味。这里鱼鸟生长,草木缠绕。黑色的人们总是聚在一起,用打着拍子的节奏说话,歌唱和战斗。我走过深夜黑暗的城市,走过瀑布奔流的山原,走过有年轻人站在空地里烧着野草的村庄。
那是一个雨季,大雨总是不期而来。我站在巨大树木的脚下,看着小镇街道上水流如潮喷涌而出,有獠牙突起的疣豬,带着几只小崽在小巷里上四处乱窜。
就在雨水将来之前,我站在仿佛被上古神明挥刀斩开的瀑布山谷的这头,遥遥地看见瀑布那头,有一个矮矮瘦瘦的黑色小孩,站在悬崖峭壁旁,瀑布湍急的水里。他的手里有一支长长的杆子,杆子的一头是一张小小的圆网。他就那样站在冰凉的水里,那样站在大雨将至的天空底下,万丈深渊之上,挥舞着那张小小的网,企图捕捞着什么。
我转过身,有一个黑色的年轻人,手里端着一座黑黑的人像木雕。那木雕盘坐着,面相凶恶。他径直地向我讨价还价,要我买下这刻着瀑布化身的神明的雕像。我摆摆手,向着更阴霾的天空远方走去。
有一个夜晚,我来到一座村庄。有一位满面皱纹的老人,坐在有着地毯的狭窄黑暗的房间里。一台花白的电视兀自嘈杂。
老人握着我的手,他黑色的手湿润而温暖。他慢慢地跟我说:“神让我们相遇一定是有意义的。我从未停止过感激神明,哪怕在我最无光的岁月里。”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我看着他们唱歌,舞蹈。临到半夜,老人的长子把我送到火车站,在那座小小的车站里,有一架一百年前就呼啸在草原上的火车静静地等待着我。
离别时候,他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们拥抱在一起。他说,兄弟,保重。
那一夜月光在朦胧的云里。
我就这样与许多人相遇,与许多人离别。终于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以为我要去往远方,因为远方有我所期盼的。可是当我站在远方,我看见的依旧是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和熟悉的声音。
原来有人的地方,烦恼也是一样的,哪怕在世界的边缘上。
两年里,我丧失了大半的雄心,我疲倦得不再像一只渴望飞离家园的雏鹰。我变得越来越容易悲伤。
一个忧郁的人年轻的时候的悲伤其实来自捉摸不定的未来和无法把握的人心,而一个疲惫的犹豫的流浪者,他的悲伤却来自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一次又一次的不由自主的回忆。
我想我不再害怕,不再唯唯诺诺,不再试图去迎合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我见过了好多的世界,好多的人,我发现原来连一粒沙子也是独一无二的。而我想我开始怀念,开始无法忘怀,开始想把过去做错的事,伤害的人都记在心里,因为我也听过了好多的人和事,好多的烦恼和忧愁,我发现其实人来人往,有些人离开了就是永别,有些话没说出口就会泯灭在长河里,有些事不去挽回就会像是长长的匕首,给予那些时光在死亡里。
我想我是累了,我想我是厌倦了,我想我是惧怕我开始老去了。
而我想我会我会一直怀念,怀念这些像铁锈一样斑驳的光景,直到怀念的尽头。
因为我只剩下这铁锈般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