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我很难过,难过只在一瞬间。
对她,我没有恨和怨,也没有特别的怀念。
那一年元宵节我和父亲一起去给她送灯,父亲对我说,跟她说两句话吧,她能听见的。
我站在漫天繁星的夜空下,周围烟花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星空,憋了半天,没有别出来一句话。
后来的每年元宵节,我要么都早已经离家去求学,要么跟自家兄弟们一块儿喝酒聊天。只剩父亲一个人默默地每年都不间断地给她送灯,为她照亮前行的路。
也许每年父亲都会跟她说些什么,说自己的打算,说儿女都已长大,还是这一年来家里的变化?我都不得而知。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父母在院子里摘花生,我叫了声“爸妈”,然后找个凳子坐下来一起摘。
但是我明显感到气氛的独特,空气里散发着难以名状的悲伤。
“你奶奶走了!”爸爸终于故作轻松的说。
我愕然地抬起头,看着父亲,他平静的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伤痛。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头皮开始发麻。
“前天。”
“不是说了不让他知道吗?”母亲用责备的口气质问父亲。
“他早晚都会知道……”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回来?”
“不是怕耽误你学习吗?”
我的眼里泛起泪花,但终究没有落下。
我并没有去她的坟上看一下,也想过要去,但终究没有去。
左邻右舍看到我回家,问候还是那样的亲切,他去田里收花生,她回家做饭带娃,他带着工具上工地,她闲来无事叫人打麻将……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在家的那两天,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感觉身边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父母亲再也没有提过奶奶去世的事,见到叔叔婶婶,想跟他们说点什么,但是婶婶忙着烧火做饭,叔叔在跟人下棋,马走日,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看他兴高采烈全身投入的模样,我终究什么也没说。
后来,谁都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
只是每年的元宵节和清明节父亲会独自给她和爷爷送灯、上坟。
我曾经跟父亲一块儿过,后来就很少去了,或者说,几乎不去了。
母亲给我说过,奶奶走的时候很难受,可是走了也好,走了就不受罪了。
母亲说,奶奶走的那天,婶子给她送饭,送完饭婶子还跟母亲唠了几句闲话。
母亲说,那天也不知为啥,我的心里总是拧巴,自从她从咱家搬走之后我很少去看她,但是那天不知怎的就想过去看看她。推开门,便看到她骨瘦嶙峋地躺在地上,饭在桌子上放着还没吃,我叫了她两声,她没有答应,眼睛眯成一条缝地看着我,想说些什么却又发不出声。我开始害怕起来,当时你爸和你叔都不在家,我连忙跑去喊恁婶儿,等我俩回来,可就不行了……你爸当天晚上就回来了……
后来,爸爸总是在有意无意间说,当初你叔要是不闹,她还在咱家,也不会走的那么早,一直都没病没灾的,身子骨那么硬朗……
然后就是“唉……”的一声,迈着无奈的脚步走出院子,跟邻居们打招呼时,仍旧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父亲弟兄三个,他排行老二,却是受苦最多的一个。
父亲跟我说过,他年轻时候有一个兵梦,可是爷爷死活不让他去当兵。爷爷曾经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回来后还一直领着一笔不小的抚恤金。爷爷对父亲说,他当过兵,自己体会过当兵的苦,他不想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去吃那份他曾经吃过的苦。
父亲没有去成,但是这个梦他却一直做着,直到现在每每提起,都会不住地叹息,带着满心的遗憾和无奈。
别人都说,父亲走路的姿势像是当过兵,这让他很自豪。
父亲说,那时候家里穷,缺吃的少穿的,我上学那会儿,只有两身衣服,冬天一身,夏天一身。每天吃的饭都是窝窝头,有时候连窝窝头都没得吃。我们那时候哪像现在你们这样,都是家长车接车送的,我上学那会儿,连学校都没个定点,这几天在这儿上,过几天就又到另一个村儿上了,每天上学都是光着脚要跑几公里的路,书包里放一个发硬的干馍就是中午的干粮了。
后来,上到初中,看你爷爷也干不动了,就不想上学了。有个老师,到现在我还记着他的名字,跑到家里,苦口婆心的劝我回学校上学,可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那爷爷没有说让你继续上吗?我问。
没有,如果当时他能够给我一点点的鼓励,也许我就又回学校去了。
下学了,就得帮家里干活,挣工分。那个时候咱们村上有个烧peizi(一种比标准砖大很多倍的方泥块,大小和现在大工地上的空心砖差不多)的窑。那个时候我也就十七八岁吧,为了烧窑几乎天天住到里面,窑没有顶,遇着晴天还好,遇着下雨天,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仅有的一个薄被子也被浸湿了,瞌睡的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能和衣睡躺在水坑里睡了。
结果落下了个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根,你小的时候,真是苦了你妈了。
腰疼起来让我哭着直打滚,什么都干不了,那几年咱家的活基本上都是你妈的来,实在干不来了,你姥爷你姨们过来帮忙……
那我伯和我叔咋不干?只叫你干?
你叔那时候没在家,十几岁就出去了,一去十年没有音信,家里人都以为没有他了。
你伯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天天跟村上的那些癞渣子瞎混,你爷也不管。到现在我还记着,那天你爷大清早叫我起床去烧窑,我起来后看到你伯仍旧躺在床上打呼噜,我指着他问你爷,他咋不去?
你爷回了我三个字,都有门儿!
要知道,我头天晚上忙到大半夜才回来睡那么一会儿……多年来的委屈和愤怒顷刻间又冲上父亲的心头。
唉……,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爷老了,干不了了,你伯不干,你叔又没在家,我要是再不干,这个家该咋办,人家会咋看?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忘记了我是多大。只记得当时的茅草屋里挤了一屋子的人,哭声此起彼伏,哭得最伤心的要数我的妹妹——大伯的女儿,她从小就没了妈,大伯又不在家,她就由爷爷奶奶养育,他小我一岁,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父亲母亲也把她当成亲生闺女对待,有什么好东西总是我们两人分着吃。
可是在我的爷爷奶奶眼里,只有亲生孙女,没有亲生孙子。他们的偏心让一向柔弱的只知忍让的母亲心生不满。
母亲总是说,爷爷和奶奶重女轻男,所以才对我不亲。
随着年龄的渐长,我也懂得一些事理。我发现爷爷奶奶并不是重女轻男,他们只是轻我父亲,连带着母亲和我。
我伯和叔几乎很少在家,每次回来都会给奶奶带些糖果或者一条围巾,她总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出嫁了的姑姑也只是隔个十天半月才来看她一次,可是每天守在他身边给她端吃端喝的父亲只要有一点让她看着不顺心的地方,她就会连打带骂,并且捎带着我母亲一块儿骂。
所以曾经一度,我都坚信不疑地认为我父亲应该不是她亲生的。
我清楚地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跟小我一岁的妹妹一样跪在爷爷身边,只是跪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安详宁静的脸,听着妹妹撕心裂肺的哭。
爷爷走了,大伯和叔叔没在家,姑姑们出嫁了,奶奶顺理成章地由父亲母亲来照顾。奶奶的娘家来人了,是我的表伯和表叔们,经他们协商后奶奶的地由父亲种,爷爷和姑姑们的地由叔叔种,并没有说让大伯和叔叔每年给奶奶些生活补贴,但是父亲母亲没有任何异议。
接下来的很多年,我家里就成了硝烟弥漫的阵地,奶奶总是隔三差五的冲着父母亲发起一阵冲锋。有时候就根本不知道吵架的缘由是什么,渐渐地,我小时候温柔娴淑的母亲形象不见了,虽然仍旧很温柔,但脾气再也没有那么好了。
爸爸爱面子,他特别讨厌整天吵来吵去,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几乎每次都是奶奶挑起的事端,而且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就开始冲着父母破口大骂了。
我母亲那几年可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只要有哪怕是一点点怨母亲父亲就会对母亲大大出手,这样的场面我不止一次的看到,可是我除了哭,任何事都做不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长大了以后,我问母亲,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窝囊。
母亲冲我笑笑说,你才知道啊,真的,你那个时候一点都不像你爸,遇到一点事就知道哭,不过现在你越来越像他了,不过你的倔脾气倒像是你爷,倔起来跟个犟驴似的拉都拉不住。
叔叔回来了,带着婶子和他们的儿子女儿,他们要在家里定居了。
父亲很高兴,总是脸上笑呵呵的,也总是跟叔叔一起搭伙种地和收割庄稼,有时候他们还一块儿外出打工。
可是好景不长,叔叔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风言风语,跑到我家里跟我父亲母亲闹了起来,冲着母亲破口大骂,说我父亲母亲不孝顺,对奶奶不好。还说要把奶奶接到他家里,他来养。
在父亲眼里,叔叔始终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有跟他计较那么多。以为他那傻劲儿过两天就过去了,就没事了。
可是没想到,叔叔不依不挠,奶奶也站到叔叔那一边,家里又是鸡飞狗跳。
终于,奶奶搬走了,带着她的一亩多地,跟叔叔去了。
十多年硝烟弥漫的家,终于又回归了安宁,可是那个在我记忆里温柔的从来不发脾气不大声说话的母亲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从此,叔叔和父亲成了陌路人,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叔叔要建新房子了,建在我们村后面的大路旁,是买地建的。
我问母亲,他不是有自己的宅子吗,为啥非要再掏钱买地违规建设?
母亲笑说,我听别人说是不想跟咱们住在一块儿,他恨我跟你爸,他还把他儿子的名字给改了,不随你了。
我听了,一脸的不屑,至于吗?
新房建成了,还是两层的小楼房。
可是奶奶死活都不肯搬到新房里住,谁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我去上学,在村边上看到奶奶背个化肥袋在捡垃圾,她看到我把我叫到跟前,摩挲着手从手绢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和两个冰糖,给我。
我死活不要,在心里道,谁稀罕?
可是她抓着我的手不松,没有办法,我接了,心里没有丝毫的感激,也没有觉得理所应当。
叔叔一家人搬到了新房里,只剩奶奶留在那个还是爷爷在世时住过的茅草屋里。
每天她都独自住着拐杖站在门前的墙角旁晒太阳,偶尔也会蹒跚着转到我家里,母亲给她搬个凳子让她坐,她坐在院子里看着母亲忙碌,她絮絮叨叨的和母亲拉着家常……
有时候她也会用一些旧的化肥袋缝一个晒粮食的大单子给母亲送过来,但是被婶子知道后就又给要回去了。后来,母亲对她说,你别帮倒忙了,你想来的时候就来,来了就管你碗饭,别管那么多闲事了,没事的时候找村上的那些老太太们唠唠嗑说说话……
从我家搬出去,连三年的时间都没有吧,她可就走了。
父亲总是说,你奶奶要是没有去跟你叔,也不会走的那么早,身子骨那么硬朗,说不定还能见到你考上大学呢!
然后就是“唉……”的一声,迈着无奈的脚步走出院子,跟邻居们打招呼时,仍旧发出爽朗的笑声。
母亲说,你奶奶走的时候,你爸忙前忙后,你奶奶的后事都是他一个人来,你叔叔他啥都不懂。
你奶奶走的时候,你爸一点事都没有,看不出一点悲伤,你姑姑们个个哭成泪人,你爸一滴眼泪都没掉。
但是处理完后事回到家门口可就走不动了,一下子瘫倒在地,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弄到床上。我们一起生活快二十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那个样子,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你不知道,看着他那个样子,心里真难受,还害怕,怕他那个劲儿过不来,怕出点什么事……
不过还好,最后他哭出来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母亲说着的时候,父亲刚好从外面漫不经心的度回来。
我说,爸,咱俩下棋吧。
父亲赶紧摆棋盘搬凳子,母亲看着我们,一脸的慈祥。
奶奶走了很多年了,除了父亲每年给她送灯上坟,再没有人提起过她,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