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连翘?嗨,这个花,我最熟悉。二十几年前来酒泉中学,最早认识的花,就是它。
木犀科。连翘属。丁香族。
丁香族,最有意思——花也有种族,就像你是苗族,她是回族,我是汉族。不过,生在移民故地河西走廊,闹不好我的血管里边,也奔跑着匈奴或者鲜卑人的骏马。正如连翘跟丁香,原本是一家人,后来一个挂了面淡紫色国旗,一家翘一串金黄色花鞭。连翘在酒中苑里,比丁香早一个礼拜打开花瓣。论起来,她是阿姐。
我们阿克塞那个地方,花也多,可都是野花。苞苞花,马兰花,沙葱花,红旗,红墙英,都是自己乱叫。像那个红蔷英,足足过去四十年,我才知道,酒泉人叫摆楼花,正式学名叫“红花岩黄芪”。而黄芪,我全当药水吞在肚子里,没曾想,它的花是我那俏美的老相识。此外,牡丹,蔷薇,红梅,杜鹃,玫瑰,紫荆,月季,这些花中士族,一概没见过,都是拿着本书乱想样子,后来真见了,只会说:“好看!”叫不上名字。偶尔高人指点,或者操心的地方有操心的人给挂个牌牌,拉丁文汉字一大串,语言规范得像给榨过油的豆饼,我没有一次有耐心读下来。不过,好歹知道了正式学名,却又跟胡乱想的那个记忆中的样子,天差地别。
所以,我是个野人啊,见到上得了台面的花,大致在三十岁以后,按照孔子标准,这叫“不识草木虫鱼之名”。野人坏处多,啥也没见过。好处是,见的世面少,傻瓜当到老——我今天看见一朵花,还是个傻看,呆望,大惊小怪,少见多怪,看了又看,叹了再叹,以为全美国的人都不知道华盛顿,全中国的人不认识范冰冰,需要我指给他们看。
所以到了酒中苑,第一个春天就被连翘震住了。三月里,到处冒出一丛丛黄花灿灿的枝子,让人喜悦,甜蜜,心情明朗,跃跃,勃勃,觉得有一番事业要干,又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像张无忌,九阳神功练成,还不会乾坤大挪移,伟大的力量使不出来。
早晨送女儿上幼儿园,上学校篮球场边的坡坡,一条白杨大树甬道,直通玉皇阁。阁子后边一个小小花圃,中间是假山岩,刺柏葱茏。灰绿底子上,一丛明黄耀人眼目。坐在前车梁上的辛夷朗朗诵诗:“迎春花,开黄花,她是春天第一花!迎春花,开黄花,她是春天第一花!”童声似乎也是嫩黄的,灿烂的。拐过玉皇阁,小门前大道两侧,高大杨树和油松后面,不时又闪出灿灿金黄,辛夷再次兴奋:“迎春花,开黄花,她是春天第一花!迎春花,开黄花,她是春天第一花!”惹得路人纷纷看我。我那时候爱装样子,就害臊。就加快蹬车子。不成想一路上还是有这个花。小女娃娃就唱了再唱,因为会背一首诗歌,得意得不得了。
这就牢牢记住了——这个花,叫迎春花。也明白了——诵诗,就该是小丫头那种样子,才算不负汉语。
不怕你笑话,又是二十年过去,有一阵子好学起来,想要多识草木虫鱼之名了,这才看了牌牌——这个,正规军都叫“连翘”。唐人苏恭释名曰:“其实似莲作房,翘出众草,故名。”《尔雅》上还有个名字,叫“异翘”。你现在看,这个植物,一丛子长高了,像我们教学楼后面那一株,就一枝一枝高高挺翘,伸得老高,端端儿向上。仰头望,一丛参差错落,黄金串子举过白色楼顶,映着蓝天,让人神飞。天天放学一望,所以我没有颈椎病那个哈毛病。
让连翘长在路边最好。走路,上班,斜侧里,猛不丁蹿出一从花,迎着你嫣然一笑,谁的心情都会好起来。要是在小园里边的弯曲小径边,一丛子俏丽纷艳,往上翘,往旁侧翘,往地下垂去又弯曲上翘,一枝连一枝,连着翘。所以叫连翘。早春的单调中,酒中苑就很有情调了。
有的翘在栅栏上边,不老实,栏杆两边都顾及到,冒出很多金黄花串。这是给你看什么叫“关不住”。
博约亭那儿几株长的是地方。角亭衬着,四瓣的小黄花横斜晃着枝子,给你看婉约词的意境——横斜檐角黄艳,迷离眼,红廊金鞭点神仙。
所以这个花儿,长在我们园子里就对了。几幢古屋,紫红墙,黑黝黝的老木头斗拱,灰瓦兽脊大屋顶,拿来映衬连翘的明黄枝条儿,足够给你讲一堂风骚意境的讲座。你站住看,不叶干枝的花梢,跟梅花何其相似。它们笼着檐宇,伴着红墙,随便一眼就是一幅清雅的古画。“明月松间照”,妙在那个“间”字儿,可不好描述。现在你看,连翘花枝在前,古物廊檐在后,它们中间那一段,那一块,四瓣黄蕊掩住你的目光,流荡着的空间,就是王维的体验,就是霍军的视线,就是诗词曲赋一个劲儿赞叹的宇宙。
昨日升旗仪式结束,我登上篮球场台阶,一眼就看见一株黄艳,透过博约亭的红柱,远远地闪耀一团灿烂。穿过白杨树,走过大松树的底下,亭子,走上丁香葱茏的小道,一蓬连翘站在关帝庙的后墙台下,收紧了腰腿,打开了冠盖,等着我,让我看它的横斜疏影,怎样跟紫红色的老墙瓦当,联合吟诗。
如果我的尾巴是一串花
我肯定翘起来
把骄傲送给天空
招摇过路的春风——
快来摘
这些欢悦的黄金
补记:
果然我是野人——花盲闹笑话,又是一回:今日一个少年指出,连翘和迎春花,两码事儿。我赶快查,果然,迎春也叫黄梅,是捩花目,木樨亚目,素馨属。当然可以强辩:哎哎哎,反正迎春花也是木犀科的嘛。可是,把表亲错认为亲兄弟,薛蟠跟贾宝玉,要打架。看照片,迎春矮得多,又是五六个花瓣瓣,连翘很清楚,四瓣儿。
好在我不是植物学学术权威,稀里糊涂乱写,不至于造成科学灾难。权当一种喜悦的混沌吧。有打油诗为证——
乱花渐欲迷人眼,
一片金黄醉春天。
迎春连翘浑不论,
忘名之际美无边。
当日夜又记:
东坡曾点灯夜看海棠,舍不过那些好时光,这个人精。所以他是五千年第一可爱中国人。
今夜过连翘下,借路灯抬头一看。夜空打底子,黑丝绒啊。金灿灿花梢,比穆桂英挂帅时的冠翎还神气。东坡没我有福气。唯一不如他的是,咱的诗不行。
上帝收买我
半空晃他的金枝
我说
除了一双近视眼
我别无所有
他嘻嘻一笑——
我只要你仰望的目光
请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