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哑娘

她就像一朵兰花,在淡雅中开放,却终究被命运荒芜而凋零。

一、

她的儿时过的富裕,因她不会说话,父母和哥哥都很疼她,所以她不知饥为何物,不知如何去与世俗打交道,只是见到陌生人微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瘦小玲珑的脸庞,盈盈笑意,如沐春风。

那一年她23岁,家里琢磨着该出嫁了。可是在那个年代,家家指望着娶一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做得一手好饭,织得一手好针线活,家里可操持大大小小的事务,家外可处理形形色色的关系,这些她都不会,连物属谁家该不该拿都不懂,只知道待人处事微微一笑,于是从没人说媒,愁坏了家里人,毕竟父母终归有离开的一天,兄长也有成家的一日,余生她该如何度过?

二、

那日,一颗桃花树下她穿着浅蓝色的裙子,扎着的辫子从远处看去像极了秀气聪颖的佳人。他站在远处瞧着,她纤瘦的背影在风中颇像桃枝上灿然开放的桃花,美得轻盈,美得如诗如画。他渐渐地走近,和她并排站在一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群女人在河边一起洗衣服,像她这般家庭颇殷实自然不必操心这些,但她总想和这些人走在一起,和她们一起笑,一起讨论那些挑逗她们的男人。情窦初开的她憧憬有人和她一起谈笑风生,可是她连话都不会说,又有谁会要她?

“快看,那个小哑巴又在望这里呢。”一个搓裤腿的尖声女人朝大家说,有些人也看向她这里,她一时红了脸,面颊绯红,好像别人发现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咬了下嘴唇低头转身走了。

“咦?小哑巴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呢。”这时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河边安静了,只有潺潺流水声。那个男人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等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他转过头跑到河边,问一个洗尿布的女人“你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吗?”男人的脸红了,就像喝酒了一样红着脸,耳根子也是通红通红的,声音小但是好听,看着一个斯文样子,就是嘴角有一个红色胎记,铜钱那么大。

洗尿布的女人噗嗤笑了一声,周围的人开始起哄:“她叫苏蕙兰。”

“真好听的名字。”男人微微一笑,喃喃道。

“好听是好听。小伙子,她是个小哑巴啊。”

男人诧异地看着洗尿布的女人。“她…是个哑巴?可她看着像极了一个腹有诗书气的女孩子,她怎么会…怎么会,不能说话呢?”

“你想娶她吗?”“诶,你是看上那个小哑巴了吗?”“我跟你说她干活可抵不过我们嘞!”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打着叉。

“小伙子,我也不愿毁了她的姻缘,但这姑娘确实是个哑巴,名字是她爸起的,她也不曾读过什么书,只知道笑。你要是想娶了她,得看你妈同不同意啊。”男人也懂她的言外之意,那就是娶了她,就相当于娶了一个累赘。

男人低头若有所思,也不管其他女人如何取笑起哄,他缓缓站起来说了声“谢谢”就沿着那颗桃花树的旧路回去了。

三、

后来,他去苏家自己说媒,自报是沈国华,是当地小学老师,无父无母诸如此类,努力了一年,才使得苏家答应。七月初七,他挑了这个日子和她领了结婚证。他微薄的聘礼苏家是看不上的,苏蕙兰嫁过去苏家拿了不少东西,衣服、首饰、家具……生怕她受了委屈。

苏蕙兰到了新的地方,处处小心拘束,她害怕这里的人像以前一样取笑她。沈国华当然知道她害怕什么,他知道苏蕙兰单纯且不涉世事,于是让她尽量待在家里。

后来一次,苏蕙兰想去学校找他,顺着每次她看到他离开的方向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一个岔路口,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也不知道怎么问人,就站在一棵樟树下,一直等,等到黄昏,等到天黑,在树下睡着了。沈国华晚上回家,看到路边树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也没在意往前走,他走着走着,越走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越来越不安,于是他返回去到那颗树下,仔细一看,是苏蕙兰。她恬静地睡在树下,倚靠着树。沈国华见她穿着单薄的衣服,摸了摸她的手,果然凉凉的…他贴近她,为她挡着夜里带着凉意的风,不料惊醒了苏蕙兰。苏蕙兰醒来迷蒙着眼,看到沈国华,睡意全无,对着他微微一笑,沈国华当即心里一酸,摸了摸她的头,为她拉紧了宽松的衣服,扶她站起来,两个人就在凉凉的秋风中走回家去。

后来沈国华害怕她又去找他,害怕她走丢了,于是在家门口种了一颗桃树,白天上课将她一并带到学校去,他上课的时候就让她待在办公室里,给她一张纸一支笔,给她写“沈国华”,让她临摹着写,办公室的老师们也帮着照顾,她也不跟人打招呼,见到其他的老师也只是微微一笑。下课了沈国华便带着苏蕙兰一起和孩子们玩,孩子们天真烂漫,在孩子们眼里沈老师就像自己的父亲,所以他们待苏蕙兰便十分尊敬,苏蕙兰同他们一起玩,孩子们总是格外开心,更因为苏蕙兰身上如兰的气质,孩子们更加喜欢她,下课时间不管在哪,看到苏蕙兰就缠着和她一起玩,苏蕙兰只要沈国华在她才会去,因为没有沈国华,这些孩子们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孩子们在想什么,孩子们就会觉得她很笨,不会再喜欢她了。

她最开心的事,是沈国华站在她身后,大手捏着她的小手,教她一笔一划的写写画画,她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但是跟着他画,他总是在写完“沈国华”以后指着他自己,写完“苏蕙兰”以后指着她,她便知道,“沈国华”画的是他,“苏蕙兰”画的是她。年复一年,他的名字就像他嘴角的红胎记,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她知道嘴角有红胎记的人是和她一起生活的人,而“沈国华”就是他。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春夏秋冬十载已过,她仍然只会写“沈国华”三个字,“苏蕙兰”她始终学不会那个“蕙”字,本子也换了数十本,沈国华依然就像刚娶她时一样,无论哪里都带着她。

十年,沈国华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做饭洗衣服,从来不让苏蕙兰动手,苏蕙兰偶尔烧壶热水,加在洗衣盆里,每次冬天看他洗完衣服手懂得冰凉便觉得心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种感觉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就是看到他冷的时候特别难受。她跟着同办公室的女老师学针线活,十年为他纳了一双鞋,尽管样子不太好看,但还是很暖和,沈国华开心的握着鞋,竟忍不住想要哭了出来。他第一天穿的时候舍不得踩一丁点儿泥,恨不得穿着新鞋飞,生怕它脏了就再也没有她纳的鞋了,他这样小心翼翼的穿了四年。

十年里,苏家也不再是他当年娶她时候的苏家,苏家人起初每月派人来探,后来也没有了,五年之后苏家做生意败落了,二老临终前派人捎来信,别让苏蕙兰知道他们二老去世了,她一辈子不懂生死离别是什么,更不懂二老去世意味着什么,她好好活着就行。沈国华依了他们,每年清明都独自去给苏家二老烧纸上香,为苏蕙兰尽孝心。而后苏家哥哥也成了上门女婿,苏家便彻底不再是当年的苏家,再也无人提及,更是忘了当年苏家的那个小哑巴。沈国华把这一切都埋在心里,从不对苏蕙兰说,这辈子,她有他照顾就够了。

可惜,十年之久,她未曾怀孕。他也不怨,同学校的男老师都劝沈国华,和她离婚吧,这人说好听点是个哑巴,说不好听点就是和神经病没什么差别,不光说不了,连是非和基本生活都料理不了,你这么辛苦养着她,连个孩子都不生,以后还得多凄惨,你总是要为自己打算打算,不能被她给拖累了呀。

“我就照顾她一辈子。”他平平淡淡一句话,学校的老师都觉得他疯了。一个老师,起码也能找个和老师相当的人过这一生,何须找这么个人毁了自己一生,替他惋惜。

一日校长找到他说:“县里缺个语文老师,论能力我觉得你很不错,但是我也了解你的家庭情况。若是你放心,你去县里教三个月,若是能留在那里就将你家人带到县里去,毕竟那边工资高一些,物质生活也好一些。这三个月里我们学校老师们帮你照顾着蕙兰,你去试试怎么样?”校长是个老校长,以前这里教书教的好的都被他推荐去了更好的地方,毕竟人往高处走,有能力也该去更远的地方,只有沈国华拒绝过几次老校长的推荐,老校长又不忍心他这么有才华的人埋没了。

沈国华这次答应了,有学校那么多老师,她应该不会有事。五日后便去了县里,苏蕙兰看着他离开的路口,想跟着他一起走,被学校的女老师们拦了回来,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十来天后,她还不见他回来,趁老师们吃晚饭的时间出了学校。她凭着记忆走在沈国华离开的那条路上,路上也能碰到野狗,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走到一颗桃树下,她停住了,她不知道前面岔路该走哪条路,就蹲在桃树下,她相信他会找到自己。

学校老师吃了晚饭回到办公室发现苏蕙兰不见了,把学校找了个遍都没找到她,一下慌了神,老校长连忙给沈国华打电话。沈国华接到电话疯了一样,给县里一声招呼也没打就直接回去,那个时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骑着车疯了往村里赶。他骑了一天一夜,夜里下着雨,摔在沟里几次,也顾不得那么多爬起来又往前赶,他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把她一个放在学校了呢?下这么大的雨她会哪里?她不会说话连问路借宿都不会,饿了都不知道在哪吃饭,想着想着就想哭,他恨不得飞回去。赶回学校,已是天亮,学校的老师都不敢跟他说话,看他浑身泥巴,就知道赶了一夜路。沈国华没有多说一句话,连忙跑回家,家门锁着。他骑着车把周围的路都走了一遍,还是没看到她,他想起那天晚上她是在去学校路上的岔路口等他的,那这次肯定也是,昨夜雨太大肯定在路上错过了,想到这他赶紧往去县里的路上骑,骑了半小时路程,他看到她蹲在岔路口的一棵桃树下。她看到他骑着车,站起来向他挥手,沈国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下车抱着浑身湿透的她哭了。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他最脆弱的地方,那一定就是苏蕙兰。他觉得他把她爱成了自己。

四、

沈国华再也没有去县里发展的打算。老校长也再也没有提过这些事情。似乎从来没发生过什么,还是沈国华把她带在身边,照顾她的一切。

一个夏天下了暴雨,隔河的孩子不敢回家,沈国华便带着孩子送他们回去,他一个一个将孩子抱到对岸,河上沿修了水电站,不趁着水势没来送过去,就要彻底隔在这边了。送完他们,沈国华过河刚到一半,上沿水势滚滚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只有三个小时,沈国华便永远的离开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在办公室里乖乖的等他,还一遍又一遍地画着他的名字“沈国华”。

一个下午过去,一夜过去。沈国华都没有回来。

暴雨停了,水退了,孩子们上学了,唯独沈国华没有回来。

苏蕙兰还在办公室等他。老校长心急如焚,孩子们说沈老师送完他们就坚持当天回去了,他还要赶在天黑前回学校接苏妈妈回家,还要给苏妈妈过生日。

老校长当时就瘫软了,一屁股塌在办公椅上,急忙喊了沈国华办公室的老师去河下游打听打听。

沈国华被大水冲到了另一个村,被水打在河边草林子里,浑身都被水发的膨胀了,那嘴角的红胎记却还在,比铜钱还大了许多。

老校长叹了一口气,沈国华的尸体被带了回去,老校长看着苏蕙兰,又连叹了三声,老师们也都不说话,只有苏蕙兰还趴在办公室桌上写沈国华的名字。老校长料理了沈国华的后事,只是苏蕙兰该怎么办,老校长忧心忡忡。他知道沈国华这一辈子唯一惦念的人是苏蕙兰,可是她这个样子谁来管她?老校长将苏蕙兰送回了家,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五、

即使是在家里,已经有了四天没有看到沈国华了,苏蕙兰吃完了家里剩的冷饭,还没有等到沈国华,这次她没有看到他离开的路,也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等到他。

她打开门,隔壁的大嫂知道沈国华死了,可怜她就给她送了一碗饭,苏蕙兰微微一笑就巴拉巴拉吃完了,吃完他就拿着画了“沈国华”名字的本子给大嫂看,指着名字望着大嫂。

大嫂认得那三个字,看着满页的名字,她顿时心揪了起来,鼻子一酸差点哭了,想着她也该去他坟前给他上个坟。就给她指了一条路,是去沈国华坟前的路。

苏蕙兰朝大嫂笑了笑就沿着路走,她不知道沈国华死了,她以为她往前走在岔路口停下沈国华还会回来找她。她就一直往前走,到了一个新坟处,她还是往前走,走了半天都没有岔路口,她就一直往前走。那是一条下山的路,她走了一天,直到下了山,一棵桃树下有两条路。她就和以前一样,蹲在桃树下,等沈国华来找她,带她回家。

桃树前有户人家,住着一个懒汉,四十多岁了一个人住在那。那天他在田里偷人家的黄瓜,刚好看到树下的苏蕙兰。苏蕙兰看着树旁的屋,和她们屋前种了一棵桃树一样,看见屋里有人就跟着进了屋,她觉得进了屋就能等到沈国华。

懒汉见她如此大胆,又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就没赶她。苏蕙兰就住在那里,懒汉也不给她吃,苏蕙兰自己拿了吃,懒汉就拿棍子打她的手。打的她手都淤青了,每天逼着她洗衣服,去给他找吃的,她不知道都是哪家的,随便拿了回来,村里便认定她是小偷,见到就打,孩子们看到她都拿石子扔她,甚至有不懂事的孩子拿石头砸中了她的后脑勺,被砸出了血,血顺着脖子流下来,打湿了衣服,那血衣服也没有人给她洗,倒是村里的一个老医生看到她流了血,就给她弄药包扎了一下。

她渐渐地见到陌生人也不笑,而是惊恐,她怕见到人,因为有人见到她就打。她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可是一年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等到沈国华,那个带着她和孩子们玩、给她洗衣服做饭的沈国华。她几乎绝望的在树下哭,然而桃花开了落,落了开,依然没有人来。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沈国华来了,在桃花树下接她回家。然后就是上山,经过一处新坟,沈国华便不见了,苏蕙兰四处寻找,再也找不到沈国华,只有那一座新坟。她惊出了一身冷汗,醒来还是半夜,月亮甚好。

她爬起来,穿好衣服,借着月色上山,她一次一次的想起那个梦,想起消失不见的沈国华,想起那座新坟。

她爬了很久,在她爬了几个小时之后,天在隐隐发亮。往下望,窄窄的山路下山崖已经深不可测。

露水很重,石头很滑,她没踩稳,窄窄的山路也容不得她往外侧滑倒,那一滑外侧身子悬空了,她感觉飘了一下,心脏开始极速跳动。她,掉落了山崖。

第二天早上,人们在山下看到了摔死的偷东西的哑巴,浑身是血,多处是紫青的伤。人们去给懒汉说,让他把哑巴带回去埋了,毕竟跟他过了这么久。懒汉没钱料理这些后事,也就关着门不理上门说情的人。最后当地村里有人看不过去,就发了善心草草地埋了。

一个在山顶上。

一个在山脚下。

六、

哑娘和沈国华的坟头长满了荒芜的杂草,就像积聚的思念,风一吹,就好像要去寻找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荒芜了整座坟,风也仿佛一直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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