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胡秀琴,来自南方一座城市,23岁,目前无业,用她的话说,她曾经是个个体户,她和她的丈夫一起在大学门口卖过炸豆腐。我在北京碰见过这个女人,她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或真或假,但是我听过最动听的故事。
2013年北京,我在马路边坐着吃炸豆腐的时候,旁边走来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下,问我,“这炸豆腐好吃吗?”我说“ 还不错。” “这豆腐不好吃,你没吃过好吃的豆腐,这些都是机器压出来的成品,你真没吃过好豆腐。”我打量了一下她,确定她是神智正常的之后,端详了一下她的脸,鹅蛋脸,涂了很厚的粉,眼线由于太热的缘故吧,晕开了,涂了浓烈的口红,穿桔红色衬衫和破洞牛仔裤,看不出她这是什么风格,但我明确的一点是,她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罢了。面对这样一个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浓重的装束的女人,并且还对我吃的东西指手画脚,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继续留在她身边听她讲。
“我和我丈夫以前在大学门口卖过炸豆腐。我们是从南方来的,结婚当天他跟我讲他要带我去北漂,去做个体户,去赚很多钱。我跟你讲,我男人很有头脑的,你看我,我在我们家那里可算是漂亮的了,每年提亲的人多,但是我就只喜欢他一个,他头脑好,高高大大的,又爱出去闯,我们结完婚第二天,他就领着我来北京了。”我看她脸上满满的得意,也就没打断她。她看我挺感兴趣的样子,更加来了神,“我们坐一夜火车,刚下车他就要带我去天安门,我说不急着去,他在火车上把位置给我坐着,站了一夜,后来睡在厕所那边,挺累的,但是他一定要拉着我去看一看,他说真正的天安门比电视上的要红要艳,我后来看见了,果真红彤彤的,好气派。后来他认识了一些同乡,大伙合计着要在大学附近摆摊,说是大学生都要很晚才睡,要出门吃宵夜,这个赚钱,他回来跟我商量,我肯定支持他的,他说赚了钱就领我回家盖楼。我们刚开始生意不是很好,因为白天城管多,就只能晚上做生意,所以我们白天就去偏一点地地方卖,我男人跟我讲,做好晚上的生意就很好了,白天清闲可以多陪我说说话,那时候白天我就拉一条吊床,挂在两颗树中间,坐着看他炸豆腐,没生意的时候我就躺着看高楼大厦,他每次笑我,说我来北京就移情别恋喜欢高楼大厦,不喜欢他了,哈哈,我是真的没见过这么多大楼,气派,比我们那领导上班的楼还要高,不过高楼看久了,我也会有点晕,他就给我炸几块豆腐吃,虽然我们每天卖豆腐,我们自己也吃豆腐,但是他炸的豆腐,我怎么吃也不腻,我们都是用老家田里长的黄豆磨的,他总说保质保量赚大钱,老乡总是取笑他傻,但我相信他,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她说她的男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时候,我是相信的,因为我真的看见一个世界最聪明的人的那个带着满脸自豪的妻子,站在我身边。
“后来你别说,果真有了成效,我们在学区里面卖炸豆腐有了名气,我们的客人本来只有地质大学附近的几个学校的学生,后来海淀区的很多学生都来吃,我们白天去的那个地方也慢慢跟着来了人气,我每天陪他忙的可热闹,我们那年还办了张农业银行的储蓄卡,往里面存了钱。深夜我们收摊回去的时候,他跟我讲的最多一句话就是,秀琴,你累了明天就在家里睡着吧,我一个人叫个朋友帮忙也可以的。我总是假装生气,说他嫌弃我要撵我走,其实我真的想陪着他,他一个人推那么多东西,走那么多路,我哪能放心他一个人,我陪着他也习惯了。但是你别说,他生意好有我一半的功劳呢,我那时候扎个马尾辫子,穿他妈给我缝的条花布裙子,他总取笑我,你出门卖个豆腐,要那么漂亮干嘛,我就回他,我漂亮了你生意才会好啊,你看你旁边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李的媳妇,天天一大灰袍子,上次有个客人都不让她用手抓栗子放进袋里,说不卫生,你看哪有人说过我,然后每次他都说,好好好,你是我的门面,你是我的大财神。熟客里,有时候也会混杂一些对面工地上的工头,他们哪是来吃炸豆腐的呀,明摆着是想吃我豆腐,我早就看穿他们这点,陪说笑但不接他们的混段子,一帮色鬼,他每次见他们来了都格外关照我小心,我哪能那么傻,我们是个体户,以后要赚钱盖楼的,不和他们计较。后来他说,我干起活来的样子比西施漂亮,她做她的西施,我就是豆腐西施,哈哈,你看他多有才华,他满肚子墨水,对了,有时候来一两个老外学生,他还能说英文,我问他说了啥,他就就是数字,他也就会数一到十,他胆子老大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些老外,妈呀,别提多害怕了,吓傻了,哈哈哈。”
说着她起身往地质大学那个方向走,我也不知怎的,莫名跟着,路过北京语言大学后门的时候,大铁门只开了一个够行人通过的口,豆腐西施突然凑到我耳边对我讲,”你看你看,保安亭子里面站的那个人”,我往里面看,是看见一个小保安,“他叫小沈,也是我们那边的人,起初也是跟我们大伙一起合计摆摊的,后来不知道摸到了什么门路,消失了一阵子,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人家大学里当上了保安了,你说哦,人心就是难捉摸,这个小沈我们刚开始帮了他不少忙,每次我们回老家都会给他捎东西,平常生活上对他也很照顾的。后来一天我们收摊比较早,因为下了雷雨,估计也不会再来客人了,就想着从大学里穿一下,走个近路,这边后门应该还没有关,哪知道后门关这么早,雨下老大了,我跑过去给保安小哥求情,他就是不松口,我忘里面瞅了一眼,一看,诶,不是小沈吗,我也不管了,赶快朝着里面喊,小沈,小沈,你是小沈嘛?帮忙通融一下可以嘛,唉哟,人心哦,石头做的嘛也该动一动嘞,他就不回头,故意背对着我,后来我也不想求他了,人家看不起我们了嘛,他进了要保障的单位了嘛,也不容易,不想给他添乱子了,后来我们就绕路走了。路上我很伤心的,我坐在车板子上一直哭,我来北京再苦再累都没哭过,我那次真的是觉得人心太坏了,他一路安慰我,一路哄我,说了好多话的,我其他的不记得啦,就记得他跟我讲,好人死掉后都会上天堂和亲人团聚,我想想也对,我以后一定能跟我丈夫团聚的,小沈我是不想再见到了。”她说着,我回头又看了看那个保安亭子,像个大盒子,里面全是雾气。
我们路过一排学区宿舍楼的时候,豆腐西施,激动的抓住我的胳膊说,你看砖瓦喽,之前贴过大告示招租过,他说等有钱了,就搬到这边来住,靠学区又近,你看看这楼,红砖墙的!”我没去看那红砖墙,我看这路灯映在豆腐西施脸上,她的脸红扑扑的,粉脂遮不住的那张红扑扑的脸。
再后来她回过神来看着我,问我,你还要听吗?我说听,她说,其实再往后也没什么讲了,我好久都没再去想了,不过今天反正都说这么多了,给你讲讲吧。“之后,我们卡里的钱也越存越多,日子也过的蛮好了,我有时候还能抽个空子去逛逛商场,就等再过一两年回家盖楼了呢。就去年冬天时候的事,我那天没跟他一起出去,天冷他都不怎么让我出去的,我等都半夜还没等他回来,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早上的时候,有老乡来敲门,说我男人被城管抓住了,后来发生口角抓进去了,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小摊贩被住进去的人蛮多,关一夜教育教育就放出来了,顶多摊子没收了,人肯定没事的,让我再等等。我就按照老乡说的话等,后来等到晚上也没听见消息,我哪都不敢去了,怕出事,我就在家里一直等,后来就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消息,我就拖了个老乡帮我去打听打听,到了晚上的时候,那个老乡来敲我门,很急促,我以为他回来了呢,一开门,看那个人沉这个脸,我问了几遍怎么了,他说,人没了,我当时吓瘫在地上,那个老乡突然过来要怕我衣服,我还没回过神呢,他把我嘴堵住,一边扒我衣服一边说,人没了都,在里面被打死了,你就是活寡妇,你跟着我,我给你饭吃,我当时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我醒来,我躺在床上,那个人也不在了,家里被翻了遍,估计他没想到我们办了银行卡,没找到什么钱就走了,我也不知大概过了多久才下了床,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其实真的不知道是谁的,但是万一不是我男人的种,生下来就是个孽障,我不敢吱声,我拿那张银行卡去了医院,做了手术,孩子没了,我麻药醒来拽着医生说她是杀人犯,后来我被医院保安拉出去了,我坐在路边上,我真的怕拿掉的是我跟他的孩子,我做了肮脏的事,我对不起他。后来我来来回回去了好几次派出所,都没查到他的名字,我真的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但是我要留在北京,他死了也该又把骨头在吧,我要等他。”
天蒙蒙亮了起来,我们俩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她哭干了泪,我也是,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哭,为了这个故事?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还是为了这悲凉的人世?身边坐着的这个叫豆腐西施的女人脸上有太多可能她用自己语言说不出来的感情存在着,我此刻做不了什么评论,也不想去说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听着,而我的态度对于豆腐西施来说真的是渺小的,我信以为真也好,我嗤之以鼻也好,她其实只是找了个听众罢了吧。她站起声,擦了擦花掉的妆,跟我说“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就这样吧。”她刚准备回头,又加了一句“ 你说好人死了真的上了天堂吗?” 我脑子一片空白,愣在那,她叹了口气说“ 唉,我怕是见不到他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