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冰叫我,他说小姑村里的山楂熟了,他说那里漫山遍野都是山楂树,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我真想去看看!
他骑摩托车载我,一路上乘着入秋微凉的风。那天正是清晨,我远远的看到庞大野山的腰窝里,巴掌大一片红灿灿的,包着,裹着,又像轻启的樱桃唇,点缀着青山黛眉。
我们的车顺着公路一转,又不见了。接着是一处村落,房檐挨着房檐,都贴着青瓦,掩映在高桐古槐下。他小姑家的院子就在正中间,院中一棵几十年的槐树,树身过早的分杈,长不成材,但枝繁叶茂,正好做夏夜的乘凉。水池旁铺着几块青砖,砖上湿淋淋得粘着苔藓。对面一溜三间厢房,与第一间正对着的,靠近院门的是一间厨房,后面圈着片儿菜地,垄上栽花,有月季,田七,鸢尾。说这里是陋室可以,说是雅居,也未尝不可!
他小姑迎客出屋,搬来两张靠背竹椅,又请喝了粥,那笑脸从来没有减下来过。
我们俩吃饱了才慢悠悠向着山楂林爬山。犬吠柴门,鸡鸣树巅,在这里,走路也是一种享受。就希望这样一直走下去,眼中所看见的景物皆成景致,农人不是在繁忙劳作,而是在悠哉生活,即使出汗,贫穷,劳累,也不过生活日常,和吃饭一样,都被生活这个大主题包裹,压不垮,穷不垮,从来处来,再到去处去,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即使他们抱怨,这抱怨声也被生活的日常包容,同欢笑一起藏进山涧中,酝酿成平常。
又从老远就看见山楂林了,这时候还能看见许多绿叶,林子也没有远看时红,一株一株的向山顶上延伸,在绝眦之际,才若隐若现的和山上的其他树木接起来。山楂树的叶子深绿,树身矮,所以林子就像藏在山中的禅房,万籁俱寂。有那么一刻我垂涎欲滴,想赶紧钻进去。
当我走进林子边缘,震撼随即而来!我不敢抬头,因为那里密密麻麻的全是山楂,它们簇拥在一棵树枝里,无数棵树枝里,把圆溜溜像秤杆儿一样的枝桠压弯了。我也不敢低头,因为遍地都是被打落得山楂,它们已经成熟,或是被虫子噬坏,像串散的红宝石,铺成华丽的地毯。我也不敢朝前看了,因为一眼望不到边,虽然山楂树被鱼贯罗列形成山楂小路,但仍旧遥不可知。
我和老冰穿行在山楂林下,走第一步,恍恍惚惚,第二步,光怪陆离。被眼前庞大数量的山楂慑服,仿佛走在城市街头卖糖葫芦者所擎的糖葫芦扎上,我们是如此渺小,并不因人类能种出漫山遍野的红果儿就沾沾自喜。
我曾经在樱桃树上吃过樱桃,在葡萄园里大嚼葡萄,也曾经吃西瓜时鼻尖抵着瓜瓤,这真是痛快的吃法,如今又钻进山楂林里,信手即可摘来,俯拾即是,快意饕餮,饱了口福又饱了眼福。顾恺之爱吃甘蔗,每回都从短节少汁的根部咬起,越吃则渐入佳境,苏东坡被贬岭南,爱吃荔枝,日啖三百颗,人生之快意不过如此!
到了这里,什么少年的忧愁,思妇的闺怨,游子的流离,都抛掷到山楂林以外,吃成了最简单的生活,看变成欣赏,生活绘成一副浓墨重彩的画。有时候简单往往能打动人心。因此我们才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们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模样,傻里傻气,又可爱精致,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简单,要爱便爱,要思念便思念,因此才会要吃就只单纯的吃。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与这林中红山楂,真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山楂的味道是酸中带甜,甜中有酸,两者混淆共同触及味蕾,那时是分不清的,只好被酸味带着紧闭眼睛,又被甜味逗引出笑,咂吧咂吧嘴,那味道像极了初恋,虽然酸楚,但终究是美好的,最后籽一吐,回味无穷!
老冰离我咫尺,却并不了解我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只是笑,有些懵懂,有些高兴!
时至今日,他的笑渐渐幻化成水中倒影,天上繁星,我已经碰触不到,也模糊起来,变得有些不真实。徒惹得我更加想念当初。
如今,我带着女儿站在冽冽寒潮下的十字街头,四周白雾蒙蒙,车来人往,喧嚣不已。女儿扬起可爱的脸庞说道:“爸爸,我想吃糖葫芦。”
我花三块钱给她买来一串,纤细的竹签上串着七八个红山楂,裹着发黄透亮的糖稀。我将她抱起来,说道:“爸爸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