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九年农历四月二十日凌晨,干涸的土地,终于迎来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在这场雨里,有一位寿星陨落了,享年八十岁。
老人临走的那个夜里,整个村庄还在酣睡,只有她的亲人和纷落的雨水醒着。
老人走的很安静,仿佛是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实在是太累了,就安然地睡了。老人安详的面容和往常一样,就像是听着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闻着泥土被雨水打湿的气息,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一辈子,八十载春秋,二万九千二百个日日夜夜,一辈子的事情,一幕一幕,近了,又远了,直到远得让她实在是无力将它们再挽回的时候,她决定将曾经所有不愿放下的一切从心里彻底的放下,然后在这片曾经为生计让她奔波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老人睡了,安心地睡了,一脸安详,一身疲惫,她曾背负着六男四女,在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上,风里来,雨里去,如果村庄能记住她的脚印,大路小径的每一寸土地上一定都布满着她为生计而奔走的脚印。
我永远无法忘记,老人有一双和我的奶奶一样被裹脚布摧残了的脚,一直以来,我对老人的敬重来自于对老人坚韧的毅力的叹服,我知道的,被裹脚布缠着的脚,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忍耐疼痛,她和所有农人一样,一辈子都在春种秋收中受苦受累,身子骨硬朗的那些年,她就是村庄里的壮劳力。老人就是靠着被裹脚布摧残后的双脚,在这片土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将儿女们拉扯大的,在老人的心里,无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只要能让儿女们能通过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她都愿意,每当她看着儿女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她常常高兴得忘记了自己那双需要一辈子的时间来承受的脚。
老人的茔地选在东山的一块苜蓿地的中央,我前去吊唁的时候,管家吩咐我和其他几个村民照看茔地。
我去的时候,挖坟坑的人已经挖好了坟坑,他们就回去了,其他的人还没有来,茔地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当顶一片云飘过,大雨倾盆而下,我从挖坟的人在中午时搭起的帐篷上扯下一块塑料布,苫住坟坑,我第一次一个人被差出来做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样做,我觉得应该将坟坑苫住,我不忍心让老人在明天下葬的时候落在湿漉漉的雨水里,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就这样做了。好在云过雨就停了,雨水早已将我单薄的衣服全都淋透了,我一把揭过苫在坟坑上的塑料布,看到坟坑里依旧干爽,我觉得我是对的,尽管后来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对我所做的事情进行任何评说,当我看见经过雨水冲刷得苜蓿,越发显得嫩绿了,叶尖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仿佛在对着我笑,我就笑出了声。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和村庄里七位看着我长大的老人在茔地里整整守了一个晚上,整整一个晚上,我们一直在说话,与村庄有关,与老人有关,与我们有关……
老人下葬的时候,我的身后,在东山和西山之间的土路上,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正背负着半尼龙袋子土豆种子,急匆匆地赶往自家等待着下种的土地,而我的面前,这位老人却背负着五底三盖的棺材,在孝子贤孙难舍难分的哭声里,体面地走了,长子面朝亲朋跪在地上,手挽衣襟盛上一锨土,第一锨是吉祥;再盛一锨是如意;第三锨是幸福……众人齐起,锨锨泥土,锨锨情意,锨锨都吉祥,锨锨都如意。
这个夏天,离去的老人就安睡在茂盛的苜蓿中央,苜蓿的花季已然来临,新生的花芽正在苜蓿的枝头上悄然绽放,一朵苜蓿花开了,又一朵苜蓿花开了,苜蓿花争相开放在坟茔周围,朵朵幸福,卧福地,朵朵安康,世代强……
2009年5月16日夜于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