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唐开元初年的一个冬天,有个叫王湾的新科进士离开老家洛阳,溜达到江南去开眼界。他坐船经过长江边上的北固山,在山下,他干了一件和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的大事:写了一首诗——《次北固山下》。为啥这诗和我们有关系?因为老师会要你背诵并默写的。
这首诗意思好懂:王湾在北固山下停船夜泊后,(“次”是停船)一大早就起来开船出发,船行进在青山绿水之间,潮水涨满,岸与江平,江面开阔,轻风吹着船帆,此时夜还未消尽,但红日已经从海上升起,江上春早,旧年未过,江中春意已现。寄出的家书现在到了何处?希望北归的大雁把它捎到洛阳。
如果老师教得仔细点,还会告诉同学们,这首诗的中间两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写得非常好,大气且正气,有种除旧布新的力量,据说初唐宰相张说极喜爱“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还专门写了悬挂在政事堂上。
只要你读过中学,就应该背过这首诗。不过,能背不等于真懂。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从文字和诗意里去理解这首诗,如果想进阶一下,你得有点历史和地理常识,才能理解得更深。
先来点初级的历史地理常识:
北固山在江苏镇江,要你背诵并默写全诗的“京口瓜洲一水间”的“京口”就是镇江古称。唐朝的京口是个繁华的大码头,码头有座山,叫北固山,山上有座庙,叫甘露寺,寺里有个老司机叫刘备,刘备对孙尚香说:今晚你要成为我的新娘。甘露寺边还有座楼,叫北固楼,楼上有个辛弃疾,没事就爱上楼拍栏杆,在他的努力下,栏杆虽然没拍断,但我们的诗词背诵大楼里却多添了几块砖,多加了几片瓦:“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生子当如孙仲谋。”“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京口自古便是江东重镇,和它隔长江对望的就是瓜洲,瓜洲属于扬州,是一个比北固山还繁华的超级码头。镇江的北固山在历史上是登高怀古思三国慕孙权的,而扬州却是风花雪月思美人慕名妓的,诗人在京口写男人,到扬州就写女人,这里有“春风十里扬州路”“豆蔻梢头二月初”“楚腰纤细掌中轻”,是唐朝最著名的青楼妓院群,小说里的名妓杜十娘就在瓜洲沉了百宝箱。
这隔江对望的扬州(瓜洲)和镇江(京口北固山)自古就是重要的地标,历史故事和诗词歌赋数不胜数。它们之所以那么繁华,是因为这里是水上交通要道,连接钱塘江、长江、淮河、黄河的隋唐大运河就经过这里,北固山和瓜州分据长江和大运河交汇口的南北两岸,南来北往、东下西上的船全都要经过这两大码头,想不繁华都不可能。白居易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这几句诗的后面就是唐朝的水运常识。
总之,诗人们来到京口瓜州,镇江扬州,总得写下点什么,不然也太不象诗人了。王湾当然也不例外,他一大早懒觉都不睡,就勤奋地给我们的诗词背诵名单里添了块板砖——《次北固山下》。
在这样的历史地理常识下,再看“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就会从貌似写景的文字里,感受到一份历史感和厚重感,就更能理解和体会王湾写诗时的心境和情绪。
理解到这一步后,就应该继续进阶一下了。
认真的人如果仔细品味一下“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这两联诗,应该可以提出一个疑问,这两联诗又是潮,又是海的,怎么感觉写的不是长江,而是大海呢?可谁在镇江江边能看到海啊?难道是诗人想象力太疯狂了?
能想到这一步的人很牛,这是审问加慎思了,为了解决这个疑问,得博学加明辨,把历史地理常识进阶一下。
现在的扬州、镇江的确看不到海,但你看看先秦时的长江口地形图:
在秦汉时,南通的前后左右都没出水,上海大部分地盘也没影子,崇明岛还在海底为了出人头地默默攒沙子,这时扬州和镇江就是长江的入海口,而且还是一个大喇叭形的入海口,到扬州、镇江时江面缩窄,这种入海口地形最适合形成壮观的涌潮,现在名满天下的钱江潮就是因为有杭州湾这种大喇叭型入海口才形成的。
在唐朝之前,长江潮的名气比钱江潮响多了。西汉枚乘在《七发》写:“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广陵就是扬州的古称,唐朝之前,“壮观天下无”的是扬州的广陵涛。《七发》里描写广陵涛:“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总之,应该不会比现在的钱江潮逊色多少。
三国后,泥沙沉积,长江口往前推移到了江阴,到隋朝时,长江入海口长成这幅模样了:
这时,长江入海口移到了江阴以东,南通攒成了一个小岛,叫胡逗洲,崇明岛还要过些年才攒够沙子露出水面。这时,扬州、镇江虽然不是长江入海口了,但离入海口也不远,而且扬州、镇江之间的长江江面宽达二十公里,现在扬州、镇江之间的长江江面只有两三公里宽,所以,你不能把现在在镇江看到的长江当做唐朝人看到的长江。二十公里宽的水域,加上还正好涨完潮,这江面还真有海的视觉感。
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写的也是扬州的长江涨潮。唐宋时的人跑到扬州、镇江边咆哮一声“大海啊,我的故乡”是很正常的。
但现在的扬州已经看不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怒潮了,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沧海桑田,长江口地形改变后,在唐朝中期,扬州的广陵就没有涛只有潮了。
比王湾晚几年的李白写过广陵潮:
我来扬都市,送客回轻舠。
因夸楚太子,便睹广陵潮。
看个瀑布都能看出三千尺银河来的李白,写广陵潮如此云淡风轻,看来这时没有怒浪滔天的广陵涛了,成了广陵潮了。
再看看李白写钱江潮时的癫狂:
海神来过恶风回,浪打天门石壁开。
浙江八月何如此,涛似连山喷雪来。
唐以前的观潮胜地在广陵,唐以后,观潮胜地就在杭州了。
唐朝的长江潮没了观赏性,但潮水还是一样会每天涨两次退两次。今天的长江潮水能上溯到安徽芜湖一带。
这是第二阶段的历史地理常识。如果再进阶一点,我们还可以从“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里初步推测出为什么王湾要在北固山下停船夜泊,并且大致判断出他要去的方向。
河流的涨潮退潮是江河行船的重要动力,尤其是在没发动机的时代。对古人来说,如果行船方向与潮水方向相反,就必须停船避潮,如果行船方向与潮水一致,那么哪怕是深更半夜也得起来乘潮赶路。水上出行,能乘潮却不乘潮,是傻子,如果不仅不乘潮还逆潮行船,那必定是力能扛鼎闲得蛋疼要与天斗与地斗勇于作死的疯子。
钱塘江的弄潮儿乘潮上溯
王湾早上看到的“潮平两岸阔”有两层意思,一是潮水涨得很高,长江两岸之间更显宽阔;二是潮水涨满后,水不再滔滔而上,江面渐渐平静。这应该是农历初一、十五左右的大潮。
从现在长江潮的涨潮情况来看,镇江的潮水从开始涨潮到涨满,需要三个小时,如果王湾要往长江上游走的话,他在潮水开始涨的时候就要开船乘潮,等镇江水域“潮平两岸阔”时,他已经随着潮水到南京了。
但王湾没跟着涨潮的水往上游走,却在北固山下停船,等到水涨满后才开船。王湾既不傻也不疯,他的船老大也不想作死,他停船自然是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是下游,所以他要躲避涨潮的潮水,等潮水涨完,才开船出发。
这一等就等到“海日生残夜”的清晨。潮涨满了,太阳也从茫茫大江中涌出,这时候不仅“潮平”了,风还很正。“风正一帆悬”表示这时的风是王湾需要的风,是顺风,江南一带在冬末春初吹西北风,王湾要去的下游是东南方向,所以,帆悬起来,借风行船。既顺风,又顺水,船夫可以翘起二郎腿喝喝茶了。
诗品到这里,也该歇息喝茶了。但歇之前,先复习下中小学时背诵并默写过的这些诗词吧:
泊船瓜洲
北宋 王安石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南宋 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生子当如孙仲谋”出自《三国志》裴松之的注,当年曹操打孙权,久攻不下,让曹操对孙权的爱恨情仇达到了高潮,于是有了这句微妙难言的名句。不知道曹植、曹丕当时可在场。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南宋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赠别
唐 杜牧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遣怀
唐 杜牧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长相思
唐 白居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