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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茅篷檐上的黑蜘蛛不急不慢地拉了一张网,它将网贴在靠近篷檐和墙角的柱子边上,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用一只腿捋着另一只腿上的绒毛,这样捋完左侧捋右侧,然后透过这张网去看棚子缝隙外的青白天空,舒展完身体,又把两侧的腿收缩进肚子底下,使自己变成一颗黑豆,卧在网的右下角,开始等待猎物了。
村里的李二生连夜翻篱杖进来,他从进来就小声唤着从窝里跳出来的黄狗小名儿,“大黄”,猫着腰扔给它一段香肠,狗的夜视眼也认出这个熟人,嘴里嚼着香肠,屁股上摇起了尾巴。
李二生提着手电,掀开牛棚前挡着门的草帘,把光打到了牛棚里,从里面牵出了才几个月大的牛犊子,母牛站了起来,用蹄子一下下锤着地,蹄子落到干草上,坚硬的蹄子所发出得声音像在草上挠痒痒,却将地面的木板子震地直颤。母牛甩着头,鼻涕和口水也跟着甩,舌头又将鼻子和嘴给舔净,往前走往左走都超不过1米半,绳子捆得牢,看着自己的小牛犊被牵出棚子,只能急得直哼哼。李二生拿手电对着母牛的脸晃了一下,它不怕光,两只大眼睛反而睁得更圆,瞪着李二生。
他关了手电,小名儿叫大黄的狗还没进窝,蹦得正欢,他又从兜里摸出一截肠,就扔到大黄将能够着的脚边儿,它挣着绳子伸腿使劲往前够,狗的脖套都要褪到后背,急得和那头没了崽的母牛一样乱哼哼。等扒到那截肠后用爪子带到近处,也不顾主人的牛就要被给它肠的人给偷走,一口一口吃着。
李二生牵着牛犊,牛犊走走退退,他发了狠,捆回绳子对着小牛的屁股抽,让它老实了,最后从前园的夹杖小门里绕了出去。
人在此时都梦得正香,男人梦见秋里丰收了庄稼,梦见金黄的田里别人家系着红头巾粉脸蛋的媳妇儿。
女人梦见赶集割了块五花三层的肉,又给自己添了几身时髦的新衣裳。
老姜的梦里,小儿子总算成了家,他的牛犊也长成和它母亲一般大的壮牛了,他心里美着,庄稼地又要黄了,正是出力的好时候。
高空悬挂着的金月亮,照着人们的梦,照到外面的货车,车里的男人点了一叠钱递给李二生,小牛犊随后就被绑在车板上,别人家的狗隔着几条院子叫开了,车乌乌地响,一会儿就顺着大道开远了。
蜘蛛趴在网上,一只裹着利刺的蜜蜂撞入网中,发出挣扎地嗡嗡声,想要脱离。可刚脱离这条腿另一条又被粘住,越挣扎就困得越紧。蜘蛛先是按兵不动,等它消耗一阵,见它动作突然放慢,这时飞速跳至跟前,没等蜜蜂放出它那根刺,只在三秒之内就把它捆成了“木乃伊”;然后用长有小孔的尖牙插入蜜蜂的身体,吐出可腐蚀它内脏的毒液后,再用丝线拖着这具被制成茧蛹的“木乃伊”朝网中心爬。最后将它撂在网丝较密的位置,自己则远远地爬向网的左上角。
李二生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地来看望老姜,起先嘴还咧到耳朵根,一笑就把旱烟熏得一口黄牙露了出来。老姜抹起眼泪,后背佝偻地坐在院子里的黄板凳上,直到说起昨晚丢了头牛犊,李二生才赶紧闭了嘴,真像才知道一样,“肯定是外来人偷的,要是牛还在咱村,不管在谁家的院儿里都能认出来它。”
老姜听后真信了,“是外来的就找不回了,塞上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谁也没法找。”
“哎,牲畜也是条命,养着养着就养出了感情,几个月大的牛崽子偷去能卖出多少肉?”
是卖不了多少,李二生也知道,可小了不偷大了更不好偷,偷不到就连少的也捞不到。
他不觉得愧疚,老姜还把他当个好人,他想的是,牛没了母牛可以再配,配了来年再下。
李二生走之前还不忘嘱咐老姜,把门栓紧,缝大的篱杖不行再夹一夹。
有贼惦记他的牛,幸好这贼只认牛,没认出他这块宝地。
2.
老姜怀疑,自家院里可能埋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宝贝,瓷器花瓶之类的窑烧件儿,外人不知道,老姜喝多时说给俩儿子听的,有一回篱地,在园子里捡到一块花瓶的瓷片,看着有些古老;他没敢声张,如果传出去以后真从这挖出来点什么怕也得上交给国家,自己一分也捞不着;于是年年犁地时节,他都要比别人家要多翻几遍,俩儿子听后真信了,却商量着要趁老姜不在,把正院里能翻动的地方也翻一遍,真要找到宝贝,就俩人平分了。
这天趁老姜不在家,两个儿子把大门从里给反插上。一人一个搞,各把在一面儿,院子里的土就给翻了过来,整个院的土都松了,也没挖到什么稀有物件儿。
两人不死心,等填平院子,又开始去前园子翻,前园子翻不着又去后园子,除了长菜的陇沟里没动,其他能见到土的地方,恨不得要挖地三尺。后园有一口窖,冬天用来囤些萝卜土豆,就在这口窖一米开外的地方,老二的镐有了动静;土里常会有石头,稿若碰到石头上,是实心儿的闷响,但当翻到这片地时,二人听到的却是脆响。一见动静,二人的稿立马停了,扔到地里,直接下双手到土里扒,青瓷碗底一露边儿,马上就让兄弟俩眼里放了光,四只手一起往外扬土,指甲里嵌满的碎土把指尖撑得发涨,那只碗的面积越露越大,后来又有盘子的轮廓显现出来,二人更起劲了,汗水早就噼里啪啦混到土里,谁也顾不得,没一会儿,窖旁边的各类瓷器就摆了一排,都裹着湿润的黑土,青瓷、白釉,四方瓶,贯耳瓶和小罐算齐全了。
老二提议,赶紧烧一锅水,把这些瓷器刷上一遍,如果有字的话才看得更清晰。
小儿子小录说,不慌忙,古董尽量保持原样,不沾水,有泥土也要用软毛刷子一点一点给刷掉,可不能大意,万一处理不好肯定得影响价钱。
二人把窖旁边的土坑填实,又铲来几撬被太阳晒干滚成球的灰土盖在上面,就使这块地看不出翻动过的痕迹。
藏宝的地点,兄弟俩想了又想,老姜前院后院跑得勤,眼神又尖,犄角旮旯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老二便想带回自己家,自己家的园子媳妇很少经管,很少走动,赶到做饭时需要用什么菜,才会去园里摘回来,如果放到自己家,可藏的空间和保密性更高;再说,一个村里,无非就是从东头走到西头的距离,10分钟内怎么也能走到;但小儿子一听可不放心,他心里想着,万一你给觅去,再悄悄摸摸卖了,到时候分多分少,岂不是全凭你一句话的事儿?但他又不说破,还要维护兄弟俩表面的“信任”,只好说 : “二哥,我看这样吧,你抱着回你家,万一路上碰上人,询问起来,也不好说话,不如就放在咱家地窖里,反正每年秋末咱爸才开始下窖,还有好几个月哩,这么长时间,咱咋也找到买主了。”
老二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就明白自己这兄弟在打啥算盘,他也不点破,顺着他的话,“ 放在地窖还是有风险呐,咱爸没准哪天就想下去看看,咱不就露馅了吗?”
“实在不行,咱不背着他了?说实话?”
“他要那么多钱能干嘛?不还是藏着,吃也不吃,喝也不喝,还要分走一大半,到时候给你给我的又能有多少?”
小儿子一听,不说话了,突然他又灵机一动,想到个“好地方”。
“窖里既然不行,那就往天上放。”
“天上?”
“对,房洞里,十年八年都去不了一次的地方,谁也想不到。”
老二听完兄弟的话,眼睛一骨碌,心想,还真是个好地方。
于是,二人找来几张花布,和一堆旧报纸,给每只瓷器都包上报纸,包完纸又将花布包成了三层,然后小儿子一手拎着上面系成结的旮瘩,一手拖着底儿,脚步都不敢走快;老二也在一旁拖着,好像守在产房外的丈夫,刚见孩子从产房里给抱出来,那种紧张。
二人四下看好没人,各个岔路上没人,再仰头看每家天棚上也没人,才顺着梯子把花布包裹提上去,越过一段棚子,他先把包裹小心放进房洞,然后自己也钻进去,蹲在狭窄的空间里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身体;二儿子也跟在后面挪,在离房洞入口6、7米的位置停下,把包裹放在最角落里,就算是瓦片漏水也浇不到它。
二人就在亲爹的眼皮子底下,玩儿起了藏猫猫,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老姜的钱,花与不花,有多有少,都是攒给他们二人和以后孙子的;大女儿嫁出去,有了婆家,自然不需要他这个爹去操心。
蜘蛛的大网上,这时落入了一只吸饱人血还未来得及消化的蚊子,这回蜘蛛只在它挣扎几秒后便扑向它,直接咬下它的上半身,它断成两截,而蜘蛛只包裹了它的上半身,将那带有人血的肚子抛下后返回到原处。
另一头,藏完宝贝,二人虽然舍不得,也不得不离开房洞,自家爹万一回来推不开门,肯定要生疑心,于是老二先回了自己家,一进门看见媳妇先抱住了,媳妇看他面上堆着笑,问他“遇上什么好事了?” 他也不吐口,只是笑,盘算着等宝贝一出手卖了好价钱,往这婆娘面前一拍,吓一吓她。
老姜回来倒也没发现什么,走到牛棚,围着牛棚一圈一圈地转,想起才两个来月大的牛犊就丢了。他心里疼啊,大黄见主人过来,撒着欢的蹦,老姜一看见这狗,更来气了,捡起棍子就扔过去,嘴里骂着 “ 不管家的狗,来人偷我的牛,你连叫都不叫唤一声,你要是能有点儿动静,咱的牛犊子还能被人牵走吗?”
狗也知道这不是好话,畏畏缩缩就钻进了窝,在窝里还斜着眼看老姜的反应。
这时老姜脑里突然像闪过一道灵光,狗不叫,有没有可能说是熟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头脑里把所有常来的都过了一遍,找小儿子玩的柱子,来找他的老刘,老张头,连儿媳妇玉兰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那个李二生。
想到玉兰,不是把偷牛的事儿怀疑到玉兰身上,而是单单地想起这个人来,玉兰嫁给老二已有三个年头,这肚子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别人家的媳妇通常是第二年准时抱上娃娃,老姜和儿子倒不说什么,只在心里闷着想,老姜盼孙子,老二盼儿子,时间久了,村里人开始说闲话,不是说老二不行,就是说玉兰长个瘪肚子,传到玉兰耳朵里刺得慌;她很不服气,就想办法去看中医,最热的天喝了有四五个月中药,还不见效果,她不死心,中医不好使又想到看西医,等西医的诊断结果一出来,她后悔怎么没早来,白白喝了几个月的中药,花了些冤枉钱。玉兰拿着诊断报告人也有底气了,回家就往老二眼前一拍,老二一看报告,自然也明白怎么一回事,媳妇健康得很,肚子肯定是没问题,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事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做夫妻千日有余,在这事上老二倒涨红了脖子,虽然没有关于自己的白纸黑字诊断报告,但很明显,自己应该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玉兰让老二去城里也检查看看,好歹自己心里有个数,老二死活不去,他不想让这板上钉钉的丑事再去找个部门给加盖个印章出来。
老姜知道后,抱孙子的希望就放在小儿子身上了,小儿子条件并不次,浓眉大眼,近1米8的个子,就是人不及老二勤快,人也挑挑拣拣,所以三十几岁还和老姜一个屋檐住着。
老姜想了这么一连串儿,叹着气往牛槽子里蓄上草,母牛的奶垂着,没有牛犊吃,老姜早上去挤奶,还挨了它一脚。
日子没滋没味地过,老姜盘算再过个把月还得给母牛配种,等来年这个时候牛犊又和丢的那头一般大了。
丢牛的事,老二和小儿子并不太关心,因为他们此时满脑子都在房洞里的宝贝上,比起宝贝,牛犊子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以后二人就要摇身一变成为富翁了。
3.
蓬沿处的蜘蛛体型似乎又大了一圈,没人打破它的网,它就不打算换地方,一只硕大的牛蝇也落进网里,爪子被牢牢粘着,嗡嗡地叫,蜘蛛看着它在网上自生自灭,将身体挪到一边,又等着看戏了。
玉兰提着一挂肉走进院子,脸上擦着粉,嘴唇也通红,喊了几声 “爸”,没人应答,从屋里走出个瘦高的汉子,她一见是小叔子,就喊他爸常叫的名儿 “ 小录”,“咱爸又上后山地里铲草去了吧,你咋没跟着去?”
小儿子穿着汗背心,胳膊上肌肉把血管显得像树皮上的筋,根根分明,脸和露出来的胳膊明显不是一个颜色,肩膀是白的,手臂和脸是黑的,他接过玉兰递来的挂肉,手却狠狠捏住她的手,亮出眼里的火,“我要是去了不就见不着你了嘛?”
“他天天这个时候不在家,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录说着还用指甲掐了那女人的手一下,
玉兰动一动,没挣开那只手,脸红了,嘴里嗔骂着,“你二哥和爸要是这会儿来了,看你怎么办?”
“你倒提醒我了”。
小录马上松开了玉兰的细手,和挖宝贝那天一样,去把门给插上了。
走回来拦腰抱起玉兰,大个子碰到了晾衣杆上,女人的手同时掐在他背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喊叫个什么。”
网上的蜘蛛看着小录抱着玉兰进了屋,半个小时以后才又见她走出来,红嘴唇已不见了。
老姜到底给母牛配了种,然后才放下心来,算着时间,牛成种的时候庄稼应该正好丰收。
老二借口进城里办事,找到了不属于国家部门的,会做古董鉴定的董成,一听说是从村里地头挖出来的件儿,这董成顿时来了兴趣,开着车领着老二就回了村,他们也事先商量好,到村后得做个戏,就说二人是以前在外结识的朋友,千万不能泄露身份。等真来到家,老姜自然不明白来人意图,小录可是明镜得很,一个劲儿和老二递眼神,趁老姜不在跟前,董成冷笑开了, “ 我以为你是要瞒住村里人,这倒正常,既然不想经过国家处理这事儿,也怕让外人眼红,谁都理解,但合着你们是儿子联合起来坑骗自个儿亲爹呢!”
老二赶紧放低嗓子 “ 哥们儿,小声说话,别让人听着。”
小录更会看人眼色,赶紧接过话,人好容易走一趟,起码先哄住 “ 我们哥俩哪能这么干呢,这不还没板上钉钉,真要确准是宝贝,能卖上价钱,我们肯定得告诉爸,还不托底的事;万一成不了,忽起忽落,老头心脏也承受不住,农村人,中个彩票都有吓死人的,何况这么些宝贝了。”
小录这话真好使,老二的烟也递到董成嘴边,给他点了火,屁股在屋里还没坐稳,嘴里扁着香烟就要去看宝贝,俩人劝住他,等吃过午饭,老姜上地以后,再领他看宝,董成应了,消消停停跟着爷仨吃过午饭,玉兰则待在自己家没上男人们的饭桌凑热闹。夏天里的黄瓜粉丝拌凉菜,熟食,炸花生豆七七八八也码上了一桌子,白酒不能少,吃到最后,董成杯里的老白干一口没动,说怕下午返回没法开车,俩兄弟既不准备出门,酒满上,都周了几盅。
老姜倒也热情,生怕怠慢儿子的“客人”,紧着给董成夹菜,脸上笑就没断过,自己糊弄着吃了几口,惦记后山的地,又急匆匆出了家门。
酒足饭饱,自家爸也不在家,正好是看宝的好时候,三人顺着梯子一起摸到房洞,一个个钻进去,找到地点,开了手电,又打开三层花布包裹,揭开报纸,姓董的已戴好事先准备的白手套,这时眼睛都亮了,“发财了,你们这是要发财了!”
说着指着其中一只青瓷瓶说: “ 这叫青花云龙纹梅瓶,正宗的元代八大码啊!”
赞不迭口,又拿起下一件,“素面白釉四方瓶,看看这暗纹。”
“青柚贯耳瓶,底部虽有轻微断口,但一看就不是新做的迹。”
老二和小录更不关心这些名词,老二直接问“值多少钱?”
董成撇了老二一眼“ 呵,值多少钱?一个件儿至少100万以上。”
“你这可都是元代的宝贝,往前掰着数,越老越值钱。”
俩人伸出手指头,唐宋元明清,后头还剩下俩朝代,正经的老件儿。
小录一听咽了口唾沫,差点从房洞里站起来,一下就磕了脑袋,疼得“哎呦”一声。
“怎么过手?”
“兄弟,你们先别慌,我只是给你初步鉴定,在这圈里混的,最享受的就是这种见着宝贝的时候。”
“真正确准估价和市值,你们最好拿着东西去省里。”
看二人低头不说话,董成就明白了 “放心, 我帮你们联系的这人,可不是部门里的,常年倒腾古董,什么身价一看一摸就准了。”
二人暂时将心咽回去,一起点点头。
董成摸着一件件宝贝,爱不释手地观赏好半天,才在二人的督促下把报纸又给裹上,老二赶紧层层系好花布。
“放这妥善吗?可得藏好,别让人偷了去。”
“这地方除了我哥俩,没人想的到。”
小录说完又看了董成一眼,看着他那眼馋的模样,小录脑里飞快地想,这回肯定要给宝贝换个地方了。
二人打发走董成,决定还是把宝贝转移到地窖,秋末冬初白菜将下窖之前,窖里应该还是安全的,到时候去省里拍板做好鉴定和最后市场估价,只要买卖一成,就等着变成千万富翁吧。
至于老爹那边儿,可以少扔两个,不对他说是从老姜家地头挖出来的宝贝,假装去城里买了彩票,最后中个二等奖。
往后的日子,兄弟俩仿佛把千万现金装进了胸腔里,坐着躺着都在幻想自己已成了富豪,土房子是不能住了,还种什么地?庄稼也能勉强收完这一年,再不做了,走路开始嫌石头绊鞋,躺的炕也硌得骨头疼,院子太小,就连媳妇也看的没从前顺眼。
4.
庄稼地金黄一片的时候,老姜的母牛怀上了小牛,好巧不巧,玉兰也有了。
老姜和老二的反应不一样,老姜是先高兴,可转头一想,儿子不是有毛病吗,怎么媳妇还能怀上?就不太高兴了,后来又转弯想一遍,兴许儿子始终也没过毛病,只是时机不到,俩人才怀不上。
老二想的是,你看,自己根本没那病症,有无孩子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又想到,等忙过丰收索性去城里查一查,这回有底气了,让白纸黑字来证明,谁也不能再说闲话。
面对老二时,他的兄弟总也不感到心虚,无论是父子之间的情谊,还是亲兄弟间,都没抵得过那些宝贝。
黑蜘蛛仍卧在网下角一动不动,即便是那些长着翅膀会飞的昆虫也都相继落在它的网中,直到被包裹,内脏彻底腐蚀;它才伸开腿,又使自己变成一颗长有八条腿的“黑豆”。它爬到这些猎物身边,冷眼注视着这一具具“茧蛹”,准备掏空它们的内脏。
庄稼地里的一片片玉米秸秆,摇晃成金黄色的波浪,密密麻麻的豆荚挂在豆秧上,干枯的豆荚皮也变成了黄褐色,脱离水分,风一吹过,田间便发出一阵阵脆响。
能开上收割机的,都是有几十亩地的庄稼人,要往以前说,可都是大地主,像老姜家这种不到10亩地的,都是镰刀耍得溜,两把镰刀齐上阵,这把割钝了,马上换另一把。
将近30度的天,太阳丝毫不留情,爷仨都晒在黄豆地里,老姜提着镰刀一会儿就割完一条垄,老二裸着背,毛巾披在肩头,头顶的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把头发也打成了柳,他和小录却都不情愿,速度照往年慢了许多,钱如果来得容易没人还愿意在土里洒汗水。
玉兰变得金贵起来,滋补的食物不间断,基本都是老姜和老二给准备的,等丰收过大半了,玉米在田头堆成了一座座金山,大批豆荚也被机器破成金豆子,红豆子,老二这时才抽时间,背着家里人去了城里的医院。
可检查结果一出来,让他心里冰凉。
自己还真就有毛病,看着诊断报告上的字,他额头和手心都渗出汗来,把纸团成一团,又展开,想撕,又没撕成,最后揣进了兜,心里真是窝囊。
他憋着气回到家,脸色铁青,抖着手打开那张纸, 质问玉兰 “ 孩子是谁的 。”
玉兰正坐在炕梢看报纸,报纸上写的是关于妇女哺乳期和孕期的科普,宣传母乳喂养的专栏,诊断结果递到眼前,她看着皱巴巴的纸上长篇的医学书面说明最下面,那一条手写的诊断结果, 傻了眼,她自然有数孩子的来历,没想到的是,从前劝都劝不去他,这回竟真去医院做了回检查。
好似别人把枪口已对准自己脑袋,就差一枪了,她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哭,边哭边说 “你不信我?”
老二眼红了,去外屋拿了把菜刀,往炕上一拍,鞘里的钢铁一震叮咣响,他咬着牙,顺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说不说?哪个畜牲的!”
玉兰哪见过这架势,一看老二要动真格的,吓得两腿发软打哆嗦,嘴唇也发抖,把头拄到衣柜上,呜呜直哭 ,“我有什么法,怎么不去问问你兄弟...”
老二头脑轰的一声,人险些没站稳,血液全攻上头顶,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摸了菜刀就冲出门。
玉兰的哭声还在脑后。
小录在院里哼起曲,心里想着美事儿,他二哥把刀背过身后,鼓起腮帮子一步一步走近;小录没觉查到不对劲,正对着他,迎头看他走来,脸上还笑着,他二哥连问都没问一句,一刀砍在他兄弟肩头,肉里就破开了一道血缝子,直顺着小录的膀子往下淋;他捂住膀子痛得直叫,呲牙咧嘴弯着腰朝大门口走,血洒了一路,老二刀也掉了,刀刃上挂着的血染向刀背。
那双发红的眼一见血又暗了下来。
他留了情,这一刀没砍在脑袋,或者心脏,没要了他兄弟的命,但这一刀下去,证明他以后没有兄弟了。
老姜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地里撅着屁股拿镰刀放倒了一把玉米杆子,
老二跑了,带着地窖里的宝贝一起跑了,他跑到省里,联系上董成之前给介绍的省级古董鉴定家,那人戴好眼镜,很是仔细地打开那个三层花布包裹,将宝贝一件一件摆到桌子上,放大镜也拿了出来。从头到尾,里面外面地看,老二问他,到底能出多少钱,那人把额头襟出几道褶子,从眼镜的上边儿翻着眼睛看他,然后摘下眼镜,摇摇头 “ 你这是赝品。”
“乍一看,我还以为真遇上元代真迹了。”
“赝品?”
“对,仿造品,也就是假货。”
老二愣在原地,傻住眼,欲哭已无泪。
5.
小录的刀口刚到医院时,肉还在向外翻着,最后缝了20几针,还要在医院住上一阵,听说二哥跑了,他才跟老姜说出实话,老姜听过前因后果,又看着躺在床上缠着绷带的小录,气得直拍大腿,回家下到菜窖哥俩藏宝的地方,除了顺着头顶透下来的一小块光和半米宽的天空,空空如也。天并不冷,但老姜打起了冷颤,他这回也瘫坐在潮湿的硬土地上;丢牛的事他还能过去,可想想小儿子干的丢脸事儿,想想自己两个存折里分好的钱,再想想俩儿子合起伙算计自己这个老家伙田头的“宝贝”,和那天亲眼看见自家院子里那把坎兄弟的淋血的刀,心里就过不去了。他先是哭,把闷住的气全都哭出来,等哭得肋骨岔了气,头脑也发晕发涨又忽然停住,而后好像看开了一般,语气很轻很轻,“ 老姜家的地头,看来是出不了什么宝贝了...” 这句话不像别的话,一说就散了,它始终凝在地窖的潮湿空气里,缓缓漂浮,却久久不能消散...
偷牛的李二生被抓走那天,老姜才知道,他原来也是个贼,他看着李二生被派出所的警察塞进车里,心里还在为他打圆场,如果你偷完一家不再偷下一家,不就进不去了?我们肯定还当你是个好人呐!
和他自家的贼一样也不一样,翻来翻去终究还是没翻过那张网。
网上的蜘蛛已长得滚圆,它抛弃那张被挣扎得猎物扯碎得网,又在一旁吐出一道道银丝,结了一张新网,网外的人们仍在那张铺天盖地的透明大网里弹跳,最后也成了蜘蛛网里的那堆躯壳。
太阳当头正烈,老姜牵着那头母牛走过那片金黄的玉米地,母牛走走歇歇,赖在另一个地头,老姜并不恼火,他看着母牛昂起头,伸出舌头去嚼没被放到的玉米叶子,雪白的唾沫一珠珠挂在脖颈上,母牛的肚子矮了,他后来说,来年的希望只在你的肚子里了......
后记 : 贪婪是覆灭的根源,更是一种罪恶,作者以一个蜘蛛的视角,冷眼看了一出闹剧,可能最通透的就是那张网里的蜘蛛,织网而不被困于其中,直视人性的过程里,也许只有城里来的古董商人和那头默默承受的老黄牛才算“善” ,不知道两兄弟兜兜转转一场空,再回到网里时,看到老姜给他们二人准备的两张存折,又会是怎样的心境,奉献与真诚,应该相辅相存,如果说老姜最后在地窖里的喃喃自语还不够哀莫失望,那文末老姜走在田里对母牛说出的那一句话,才是经历过人间百味,历遍无常后的“心寂如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