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的四月天,我应朋友之邀,去一个叫桃花溪的地方参加一个某地区的散文笔会,其实我那时才学涂鸦没几年,是没有资格参加什么笔录会的,只是朋友邀我去感受一下那种氛围,于是我恬不知耻的参加了。
会场设在桃花溪的一个山庄的茅屋里,茅屋临着桃溪河。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一个女子,不着粉饰的素装,那种美丽天然而成。目光偶尔与她相碰,可她对我不屑一顾,视我为无物。短短一天的笔会,没有会议手册或指南什么的,也不知她是何许人。
会毕,那些没有上过桃花溪的俊男美女们相约深溪里采风抒情去了。而懒得去的我,拿着相机,静静走在密林的石径上,左思右看地想捕捉几个别具一格的景致,再和着心情变成笔下的散文。
树间的石径曲折而幽静,在山间绕来转去的不知它的尽头。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在略觉疲惫时就过了山坳,拨开树枝放眼望去,哇,那是豁然开朗的别有洞天:远处溥雾中墨绿的山,高低大小各不同的连在一起,一条小溪随山势而蜿蜒,碧绿的,象是谁家的女子丢失的绸缎——那就是桃花溪。溪的两岸,几簇翠竹几棵古树相映着几户吹烟缭绕的人家,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架在小溪之上,连着对岸只有十几户的寨子。
寨子紧连着连绵的山坡,平缓的山坡交错着,交错之间是层层的梯田,弯弯的泛着汪汪的水。田梗上的几头水牛或喝水或吃草或东张西望,各有各的神态,各有各的心事。
在小溪转弯而去的弯处有一个半岛——那就是桃花岛。缓缓的岛坡上,到处是桃花,远远望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粉红的桃色连成一片,随坡势而起伏,随山风而飘动,真是“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映浅红”。
不知何时,我步入了桃林之中,错落的枝桠,缀满了朵朵桃花,如粉荷,如胭脂,曼妙的馨香,灵动的芬芳。心醉之间,转过身去,一个妙色的女子,站在我的眼前。怎么个妙色法?亭亭的秀气,象是出乌泥而不染的玉荷,那粉黄色秋裙裹出她的曲线,那曲线象月色下的音乐,曼妙而幽远;又象微风里的湖波,悠柔而圆润。方方的脸颊淡红着,那种美只能用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和岑参的“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来形容了。只有在她嫣然一笑时右脸才现出的那个浅浅的酒窝,犹如一片略微凹窝的花瓣。我虽然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我从她欲言又止的口唇,分明感觉到她在我问:“你也在这里?”
其实她不是别人,正是会间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静若仙子的会友,但不知她芳名何许。看着近在眼前的她,我怦然心动,用眼睛对她说:“你也在这里?”
因为是会友,就少了许多陌生。因为是都喜欢文字的人,所以有许多共同话语。她随我漫步花枝下,她娉婷婀娜,衣影绰约,把桃花也衬出了羞色来。她随手折下一枝粉红色的桃花,香唇轻启,她轻声吟起白居易的诗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那吟诗的声音是曼妙之音,是天籁之音,穿云而来,穿山而来,声声穿透我的心。
“人间四月芳菲尽”。其实山外人间的桃花已是落尽为泥了,而在这地僻天偏山里,桃花始盛开。树树张扬妖娆,朵朵风情万种,置身于花间,我仿佛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感觉到了花开的律动,当然也感觉到了她红唇欲言未启。
到落花的草地,我说坐坐吧,她择草而坐在桃树下,说了她说了我,说了许多与文学有关的话题,虽没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倒也是遇上了半个知己。她伸手扯着头上的桃枝拉了几拉,桃花落地缤纷,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裙上……草地上,她捡起一片闻了闻,微笑着又吟起唐伯虎的《桃花诗》: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我静静听着,好一个与世无争的诗酒逍遥的境界:一个人在桃花庵里种桃树,桃树开花了就摘桃花去换酒钱。酒醒时坐在花前赏花,酒醉时来到花下瞌睡。不去想荣华富贵,不去争权势功名,日复一日的或半醒或半醉,过着超脱与释然的隐居世外的生活。
我问她能背诵多少首桃花诗,她说初中毕业时,至少背得几十首,如今还能背诵的可能也就是陆游的《泛舟观桃花》、韩愈的《题百叶桃花》、刘敞的《桃花》等几首了,但最喜记的要数曹雪芹的那首《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里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我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递给她,说:这么长的诗你竟然也背得,真佩服你的记性。
她说:《红楼梦》,我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小学五年级时读的,但没读懂。第二次是初三时读的,是偷父亲的书,在夜里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完的,读懂了一半。第三次是在大学期间读的,也只读懂了三分之二。五年前,《红楼梦》里的那些诗词,我还背得一半,如今记得的也就是这首《桃花行》了。
我问:你怎么如此喜欢桃花诗?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说:你看这山这水这桃花,胜得过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吧,我就生在这桃花溪,长在这桃花溪,耳闻目染的,当然就是喜欢桃花了。你看河边那幢冒烟的木楼就是我家。走,去我家喝杯茶。
我说:你带我这个陌生人回家,不太适合吧?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有什么不适合,一回生二回熟。今天我们在这里相遇,算是有缘,今后我们就是文友了,可以互相交流写作心得嘛。
她家的木楼临水而建,旧而不朽,简而不陋,那斑驳的痕迹告诉我这木楼至少也有百年的历史。上到二楼,那是她住去的闺房,一张小床,一张书桌,一个台灯,两个书架。书架上还码着许多发了黄的书籍。我随手抽出一本书,是一本唐诗鉴赏集。我问你都出去工作许多年了,这些书怎么还不搬走?她说逢年过节她都回来,这些书是方便她回来时读的。拉开布帘,推开窗,不远处又是层层尽染的桃林。窗下是一溪涓涓的水流,土岸边有三五棵树桃花,千朵万朵的, 满树漫红,万枝丹彩。我也触景生情的吟起不知是谁的诗来:草屋柴门无点尘,门前溪水绿粼粼。中间有甚堪图画,满坞桃花一醉人。
她欣喜地看着我:这是明朝唐寅的桃花诗。你也会背桃花诗啊,看来我是遇上知音了。那你再给我背两首如何?
为了在取悦她的心,我想了想,就背元稹的: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她侧头看着我,说:这首桃花诗倒还贴切此时此景此情,只是缺少……
她还没说完缺少什么,她的母亲就在下面叫吃午饭。
下到楼下,只见临窗的小方桌上有一盘辣椒炒腊肉、一碗鸡蛋炒西红柿、一碟花生米。她拿出两个碗来,倒上酒,酒里还漂着几片粉红的桃花。
她说:你喝满碗的,我喝半碗的。
我说:你也喝酒?
她说:这是我父亲窖藏了十年的桃花酒,桃花是刚放进去的,就是县太爷来了,我不会拿出来喝的,我可是偷偷拿出来给你喝的啊。
一口喝下去,还真的是好酒。喝到两碗时,我是对饮成三人了,醉在好酒里,醉在她的人色里。
她的脸略微红了起来,一幅欲醉未醉的样子,她一边给我倒酒一边朱唇轻启:你主要写什么文章,诗歌?散文?或是小说?
我端起酒碗来,说:我都不会写什么文章,这次来参加笔会,是朋友要我来长见识,结识几个文友,便于向别人学习。
她说她主要写诗歌和随笔、散文类的小文章,在大学时发表过不少。她说着便从房里拿出几本《山花》杂志,指给我看这篇《黛玉多情》,那首诗《萧》是她发表的作品。
听她一席话,她更是让我佩服得心旗摇曳。心想:得此为红颜,相守在这世外的木屋,种万树桃花,日复一日地与她一起喝桃花酒、吟桃花诗,就是天子的船来了我也不登啊。
就在我准备让她留下联系方式时,不知是谁个男的在外面喊了一声什么,没听清。“对不起有事得先走,如有缘下次见,等会你从门前这条路一直走,过桥左转,再过桥右转就到会议的地方了。”她站起来说完便弃我而去,口里还念着辛弃疾的《生查子》: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看着她弃我而去的背影,写了下面这首《桃林遇知音》的作别诗,后来再也不遇不知她了。
桃花坞里桃花女,四月桃林遇知音。
出口熟吟桃花诗,桃花树下映秋裙。
朱唇欲言桃花面,桃眼含情尽芳菲。
桃花屋里桃花酒,一别长恨桃花情。
写于2000年1月5日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