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电车隧道一直向前,踏着枕木间的落叶来到山巅……”《最后的旅行》的旋律在我耳畔响起,朦胧中睁开双眼,伸手抓住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划开屏保,看了眼来电:
堇?
意识尚还有些模糊,想不起这个字代表着谁。
“……”
等待了一会儿,话筒冲传来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男人略显疲倦的声音——
“请问是言先生吗?”
言先生?
我何时有过这样奇怪的称呼?
我努力想了想,甩了甩尚还昏昏沉沉的头颅——
想起来了。
堇是我网上认识的一个尚未谋面的QQ好友。
她貌似只有14岁,是个初三学生。
由于经常在网上聊天,所以我们在某次聊天过程中互相留了联系电话——
虽然约定如果有烦闷的事,或者难以排解压抑心情的时候尽可以电话联系,但却未通过一次话。
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白言,18岁高中毕业,找了份不算太好的工作,刚刚脱离与父母同居的生活。
独立生活的日子平淡无奇,但好歹不用再听到母亲的聒噪叨扰,也不必烦闷于父母对我的各种施压。
离家出走三个月后,勒紧肚皮购置了我人生中第一台电脑,终于能够肆无忌惮地通宵游戏——
哦,这自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我终于能够将我高中三年囤积良久的所有杂乱无章的文字搬离纸面,发表到网上。
因为一次有趣的交谈,我在网上结识了年仅14岁的堇。
已经记不太清那次交谈的内容了,反正在我想象里紧应该是一个想法独特,活泼开朗,有时候又颇有些严肃的女孩儿。
但也不排除是个心理变态的抠脚大汉。
毕竟未曾谋面,无法确认。
“是的,请问您是……”
我心中稍有疑虑,莫非真是什么变态下流抠脚大汉之辈?
他找我又有什么事?
我确信我和堇在网上的交谈仅仅只局限于好友之间的互相交流,并没有掺杂什么奇怪的感情。
“您好,我是叶堇的父亲叶天,十分抱歉那么早打扰到您!”
“不过我万分抱歉并且急切希望立即见到您!”
“什么意思?”我有些莫名其妙。
话筒对面自称是叶堇父亲的男人说话语速很快,听得出他急切想见到我的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好像我欠了他几百万似的。
“言先生,”话筒那边的男人忽然停顿了下,“就在昨天凌晨一时二十五分左右,我和堇的母亲回到家时,发现堇倒在血泊之中——”
“她割腕自杀了。”
“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是这种事。
忽然,我猛地一愣。
慌忙打开手机,输入屏保密码,般查通话记录——
果然。
午夜一点二十三分左右,来自堇的未接电话。
可是为什么呢?
堇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
“活着和死了一样。”
“你我都是蝼蚁。”
我突然想起来了——
第一次与堇交谈的开始,就是因为堇这三句荒诞无稽的话。
在我印象中,堇在网络上的言论总是那样异于常人而又令人费解,总是让人觉得黑暗隐晦,如同上古巫师口中的咒语一般奇特。
然而在与堇深入交流之后,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从她稚嫩的言语中推想——
也许她现实中真是个可爱活泼的女孩儿呢?
“她……如何了?”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对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死活如此关心。
“还好,我和堇的母亲发现得及时,报了警,拨了120,经过一夜的抢救,堇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
“ 警察勘察了现场,初步断定堇属于自杀未遂, 不过在现场我们发现堇的手机里有一通关于您的通话记录,正好是在事发前一分钟左右时间打给您的,您没有接听。”
“因此,警方建议我们与您取得联系,一边获得更加详实的情况——”
“非常抱歉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就这样冒昧打电话与您联系,实在打扰!”
“我叫白言。”
“和堇只是普通网友关系,仅此而已。”
“至于堇的自杀是否与我有关系,我会协助警方调查。”
我叹了口气,看来有必要去一趟了。
权且当为了这些天与堇的交流给自己带来的心灵慰藉吧。
“堇现在在哪里?”
或许自己也的确应该脱离现在枯燥乏味的生活,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了。
在我看来,这的确是一通有意义的趣事——听上去充斥着悬疑色彩,我一下子对堇的自杀充满了好奇。
“我们在B城的市医院,地址待会儿我通过堇的微信发给您。”
“B城?”我做了皱眉头,万没想到堇所在的城市离自己如此之远。
“哦,实在抱歉,忘了询问言先生您在哪座城市了。”
“我在A城。”
我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询问道:
“如果一定要到B城的话,能否提供来往车费?”
——————
三天后。
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辞去了在A城可有可无的工作,坐了整整三天火车,一个人挎着电脑包,拉着手拉提杆箱来到了B城。
之所以如此果断,是因为堇的父亲不仅为自己提供了往返车费,而且还体贴地为我在B城安排了食宿。
我回首自离家出走以来,在A城这座与父母共处了三年的城市独自生活的半年光景后,决心完全脱离父母生活的轨道,逃离到另一座城市去。
堇父亲的电话,又恰好为自己提供了一个前往B城重新生活的契机。
我对此万分感谢,同时感慨于命运的玄奇。
这几天与堇父母几次通话交流,得知院方已初步判定堇是因为患上了心理疾病才想要自杀的。
当然,我依旧没有被排除怂恿堇自杀的嫌疑。
稍稍遗憾。
在火车上,我和堇第一次也是在此之前唯一一次通话——在堇的父母默许下。
通话内容很奇怪,而且之后再没有接到来自堇的电话——
因为某些原因,这三天里她拒绝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交谈,甚至没有同她的父母说过一句话。
因此堇的父母无比“期盼”与我的初次见面,我感觉十分无奈。
简单说说那次通话:
“喂,言君?”“言君”是“堇”在网上与我交谈时对我的称谓,就像我称她为“堇”一样。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性别以及年龄,因此之前我还怀疑过“堇”是个抠脚大汉来着。
“嗯,堇君。”第一次与这样年纪的女孩子电话交谈,我居然有些腼腆。
话筒那边的声音清脆开朗,确实像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她的父母提醒,我压根无法从这样的声音听出她患有什么严重的心理疾病——
更加无法想象的是,拥有这样可爱声音的女孩子会自杀——
无法理解。
“哇哦,真的是言君!”
“听说言君要专门来看望堇,是这样吗?”
“已经在路上了。”
我如实回答,看望什么的,其实是被逼无奈。
“言君你真好。”
半晌,才传来少女可爱的声音。
我一时恍惚,愣了愣神。
“我的其他QQ好友,居然没有一个愿意看望堇——”
“堇可是生病了吖,而且病得很重呢。”
“这样啊——”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毕竟这本来与我毫无关系,若非堇的父亲要求,若非那通午夜的未接来电,我应该也不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离开A城。
“是啊,所以我把他们统统删了。”
“现在可只有言君呢。”
少女的声音有些让人说不出的奇怪,气氛一时压抑。
仿佛一瞬间我与她之间莫名多出了一层羁绊关系,细思极恐。
“听你父母说你最近不怎么说话——”我忽然想起来堇父亲交给我的任务,于是想了解一下堇的一些想法——
“说话?我天天都在和命运沟通呢。”
“至于那些蝼蚁眼里的不怎么说话——”
“言君你知道的,那些蝼蚁,就是头顶上戴着高高的帽子,每顶帽子上都特意标注着一些难懂的词汇和奇怪的话的蝼蚁……”
“什么‘仁义礼智信’啊,什么‘天地君亲师’啊……”
一连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时我才确信堇确实患上了某种令常人无法理解的病。
“哦?除了这些,那帽子上还写着什么呢?”我刻意表现出对她所描述的内容的浓厚兴趣,以便了解少女自杀背后的一些隐情——仅仅只是因为精神疾病,亦或是还有其他原因?
其实我心中早有推断,堇之所以会在自杀前给我打电话,一是因为之前我们有过那样的约定,二是因为我和她互不相识,生活轨迹没有半分重叠,因此她才会在那个时候打电话给我……
如果是那样,她的自杀,必有隐情。
可惜一切只是推断,或许确实只是心理疾病罢了。
每个人都有病,只是有的人病在外面,一眼就让人很不自在;有的人病在里面,老是一个人痛苦。
自己——
大概是后者吧。
“最主要的,当然还是规定他们必须以何种面目存活于世的字眼啦。”
“比如我旁边那个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蝼蚁,头顶上就戴着一顶白帽子,那上面可不是清清楚楚地命摆着写着‘医生’两个字么?”
“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呢?”
“和他们?那太可笑了!言君——”
“你看他们透过玻璃窗看我的眼神,不知道有多么滑稽可笑……”
“就好像在观察一个怪物似的,怪物,你明白吗,言君……”
“你说的话,他们听得见吗?”
我很奇怪话筒里为什么只有堇的声音而没有其他杂音,难道……
“那怎么能?他们大抵是听不懂我们这些人说话的——只知道透过那块透明的玻璃窗子看外面的世界——”
我大抵明白了堇的处境。
堇被隔离了。
被一个四方方的小房子限制了人生自由,房子四周围着一圈玻璃窗子——
那大概就是医院里所谓观察室吧,她现在唯一能够和外界交流的方式,就是通过她手中的手机——
这估计也是堇父亲的安排,这次的通话记录很可能会成为警方调查的证据之一。
“堇,再等我两天好吗?”
不知为何,我这次称呼堇没有再用“堇君”这样的敬称。
“好啊,我等着言君——”
“言君一定要早点到哦。”
堇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像一只梦中呓语的小猫,惹人不胜怜惜。
我挂掉了电话。
轻轻翻开电话薄,拨通了堇父亲的电话。
——————
现在我已身处B城,并且受到了堇父母的款待。
在安排好一切事务之后,我一身轻装,随着堇的父母来到了堇所在的的疗养院。
是的,在我的协助下,警方最终确定这只是一个由患者由于自身精神疾病发作而引起的自杀案件,与他人毫无瓜葛——值得庆幸,我终于摆脱了怂恿少女自杀的莫须有的罪名。
堇也被最终确诊为“青春期幻想综合征”,真是很奇怪的病名……
由此,堇被安排到了我面前这座大门看起来有如监狱大门一般令人感到万分不适的疗养院——
“这对于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来说,未免也太过残酷……”
我的内心如此咆哮道,但眼神依旧淡漠,无动于衷。
“言先生,这件事就拜托您了。”堇的父亲送我到堇所在的病房门口,郑重地向我鞠了一躬。
让我哭笑不得的是,堇的父亲在面见我之后,居然依旧坚持称呼我为言先生(要知道我只有18岁),或许是因为他需要我的帮助的缘故吧。
“拜托您了,言先生。”堇的母亲毫无疑问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而且通过这些天和堇父母的相处上来看,两人都是所谓的成功人士,社会名流……
然而实在令人想不通为何在这样良好的家教环境下堇居然也会产生轻生的念头——
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没关系,反正我只是个闲人。”我摆摆手,扶起躬下腰的二人,“而且这份工作我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
“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才对。”
是啊,一个月5000元的工资,工作内容也只是照顾一个14岁少女而已——虽然患有精神疾病,但不知为何我内心确实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
觉得堇,或许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孩子吧。
“本来也请了其他人,但是堇这孩子——”
“除了言先生,就连我们父母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想法,自从确诊以后,几乎再没说跟我们说过一句话——”
“万幸言先生您来了,您肯帮助我们照顾小堇实在是太感激了。”
“一切都拜托言先生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只得点头表示对堇父母的理解——
毕竟我是个闲人嘛。
远离A城来到这里,一是对“堇”自杀事件的好奇,二也是为了散心,排遣心里的压抑——
这所地处远郊的疗养院,远离尘嚣,在轻轻吹拂而过的微冷的风中显得分外宁静——
心情稍微轻松了不少。
目送堇的父母离开,我忽地抬头望了望四角的天空——
柔软的阳光恰好能够透过窗棂射入房间,映射在病床前平滑如镜的书桌桌面上泛起银光——
看来堇父母对病房里的那个孩子还算上心,这间单独病房的床位价格不菲吧……
我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进入病房,恰好望见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神的那个名叫“堇”的女孩儿——
确实是个可爱十分的女孩儿,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被扎成两束双马尾安静地垂在肩头,精雕细琢的娃娃脸上一双圆萌的大眼睛,挺翘的鼻尖,薄而小的嘴唇——
如果不是身穿拘束服而且双目空洞无神,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精神疾病的样子……
我走进房间发出的脚步声显然破坏了之前病房中宁静的氛围,床上的少女忽然偏过头,用那双豪无神采的眼睛盯着我——
“你是——”
这或许是少女几天来第一次对实实在在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开口说话。
我轻轻舒了口气,看来我头上没有戴着堇所说的那种帽子,也不是什么蝼蚁。
她忽然心有所悟地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样家伙什,还明晃晃地反着微光——
显然是少女的手机。
看来警方调查完事件之后,手机得以物归原主。
她应该是在翻我空间相册里的照片——
我如是猜测。
本想凑过去看个明白,但却不知为何身体只是直愣愣地站着,或许这个时候应该等待一会儿?
“言君。”
忽地,她抬起头,一番令我此生难以忘怀的光景展现在我眼前——
“你迟到了哦。”
少女的眼神一下子脱离了原先的死气沉沉,仿佛眼前的世界一下子从灰色渡变成了彩色,温柔的少女声线令我心头一震——
她费力地坐直身子,尽管穿着拘束服,也难掩她眉宇间的兴奋。
我愣了愣,本以为会面对一个令人无比压抑的病态少女,可面前的“堇”却那样元气十足——
为什么呢?
“对不起,堇君,我来晚了。”我欠身抱歉道。
“其实我本该两天前便出现在你面前的,只是因为一些杂务缠身耽搁到了现在。”
“言君不是骗人的小狗吧?”
“当然不是啦。”我将手中的电脑包放在了一旁的书桌上,然后径直坐到了堇的床边,熟练地拿起床头柜上水果盘里的苹果用一边的小刀削起皮来。
眼睛的余光瞟了瞟四周,环视这整个病房——
干净,简洁,无半点粉饰。
一张简简单单的病房,两个紧挨着病床的床头柜,不远处的书桌和独立的浴室、卫生间,以及房间后面被铁丝网包裹的阳台——
构成了这方小世界的一切。
“可言君骗了人家呢。”
“言君可是信誓旦旦地在电话里说‘再等我两天’,可小堇足足等了四天——”
少女抬头望了望天花板,一脸无辜而又生无可恋的表情——
“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无聊——只有一些蝼蚁在房间内外进进出出,连半个人都没看到……”
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小声嘀咕。
“辛苦了。”我不无心酸地安慰道,难以排遣心中压抑,不被理解的痛苦,自己又何时不曾经历过?只是自己还戴着“正常人”的帽子,而眼前的少女已经被安上“病人”的帽子了。
“所以言君——”
“你要补偿堇哦……”
她忽然将脸凑近我,一双灵动的眼睛里氤氲着雾气。
“我要言君一直陪伴堇,不让堇无聊,好不好?”
有些孩子气的言语,我望着少女可爱清秀的面庞,一时不知怎么作答。
我不愿与眼前的少女再有什么羁绊了,但我却不忍拒绝——
权且当为了照顾病人的安慰话语好了。
我内心这样想道。
“好。”
终于,我重重点了下脑袋。
————————
五天后,我牵着堇的小手到疗养院的公共花园散步。
经过我和堇父母及疗养院的多方协商,院方终于同意在我的照看下,堇可以脱下那身笨重的拘束服。但我和堇的外出必须时刻受到院方的监视——
堇对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心满意足。
当然,她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他依旧固执的认为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所有未亡人——
所有碌碌于世间四处奔波的人都是可怜的蝼蚁,在那蔚蓝色的天空后面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命运之眸。
“命运”隐藏在夜幕的黑暗之下,随时注视着地上蝼蚁的一举一动——城市的角落四处都是那些被另一种名为“生活”的巨兽所迫害,在夜里无病呻吟的蝼蚁——
对,“生活”一定是“命运”的手下,当“命运”发觉某一只蝼蚁想要脱离他的掌控抑或妄自脱下鼎象征着自己“蝼蚁”身份的帽子时,就会派出“生活”这只巨兽,压迫它们,驱使它们,使它们不断为那丁点儿食物奔波——可怜的蝼蚁。
“实际上他们完全不必这样,只需要他们大胆地摘下头顶的帽子,然后直视黑暗的深渊,深渊就会告诉他们,只要站起来,站起来就能堂堂正正做个人——”
“可他们是如此的卑微,如此的可笑,站起来,居然连站起来直面黑暗深渊的勇气也没有,懦弱到只能在每个夜里紧闭双眸,不敢直视黑暗的深渊——”
“他们大抵是看不见隐藏在夜幕之下所谓‘命运’的,更妄论战胜它。”
这番骇人听闻的言论正是在某个晚上睡在堇隔壁房间的我亲耳听到的——源于堇的言论。
晚上的堇和白天的堇可能不是同一个堇。
我做出过如是推论,却始终没敢去查证,而堇的病情是否愈发严重,我更无从得知。
但至少现在她白天的表现还算良好,没有做出任何过分激烈,异于常人的表现。院方仍旧不排除她在住院期间还有自杀倾向的嫌疑——
关于晚上的“堇”,我也并没有完全如实告知她的父母——
原因……不明。
堇依旧不太愿意与其他陌生人说话。
在她眼里,或许那些卑躬屈膝的人都是可怜的蝼蚁吧。
“言先生,感谢您这些天对堇的照顾。”
堇的父母恰好撞见在花园散步的我和堇——
他们应该是来看望堇的。
这些天我和堇父母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向患者家属详实地叙述患者每天在疗养院的情况,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当然,这些天的通话也让我了解到了堇的一些情况——
比如她从小到大都很乖巧啦,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总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啦——本来堇的父母是打算在家请保姆照顾年幼的堇的,不过却不知为何被堇拒绝了。
这之间的隐情不明。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仅此而已。”
我摆了摆手,颇有些顾虑地看向一边的堇。
堇完全没有关注面前的两人,而是兴奋地东张西望——
果然,堇还是不愿同她的父母交谈。
场面一度尴尬。
“唉,堇这孩子……”最先打破尴尬的是堇的母亲,她看上去有些伤感,眼眶里也似有泪光闪烁——
“这些天真是麻烦言先生了。”
“不不不,应该是我麻烦你们了才对,”我惭愧地欠身行礼,“若非叶先生的帮助,我也没办法在B城安家,更何况这里的工作本就不辛苦……”
“不,言先生愿意帮助我们一家人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堇的父亲如是说道。
“本来堇的事情就不该麻烦您的,奈何堇这孩子——我们实在束手无策。”
堇的父亲显然有些难堪,自己的女儿居然不愿通自己的父母交谈,之间的信息交流居然还得由一个与这个家庭毫不相干的外人传达,来这也是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你们今天来是——”
我忽然有些紧张。这五天里堇的父母一次也再没来看望过堇,今天忽然到来,想必是得到了疗养院方面的什么消息——
堇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而她的父母又心急如焚,恐怕或做出一些不利于堇的决定——
这本与我是毫不相干的,可这些天同堇的相处,我对这个少女的命运心生怜惜,想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她——
况且如果堇现在出院的话,自己在B城的第一份工作也就因此而告终了,而再找一份工作毕竟是一件极麻烦的事。
“哦,堇的主治医师今晨来电,说她的病情有趋向恶化的趋势,于是邀我们来医院一议,看能否想出什么解决办法。”堇的母亲毫无避讳地说道,或许在她眼中,没什么需要在我面前隐瞒的吧——
毕竟只有我能够与堇交谈,至少现在如此——
更何况我又是个与他们生活轨迹毫无重叠的陌生人,仅仅是因为堇自杀这样意外的事件出现,才使得我们的生活轨迹暂时重叠在一起,完全没有在我面前隐瞒什么的必要——
我想应该如此。
“额,那个,我能否参与?”
由于对堇病情的担忧,我不禁开口问道。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堇的父亲有些惊诧,然后忽然双手握紧我的左手,郑重道谢道。
“堇,我有事要离开一下,让护士阿姨送你回病房,可以吗?”
我松开紧握着堇左手的右手,看着眼神还在四处乱瞟的堇,轻声说道。
“言君有什么事要和这群蝼蚁一起?”
堇有些轻蔑地看了一眼她的父母,忽然轻声咕哝道。
所幸声音不是很大,否则她的父母想必十分尴尬。
堇还是乖乖地被护士带走了,当然,在这之前还得穿上笨重的拘束服——
我想,这也许对她只是不必要的累赘。
我目送堇的远去,然后转身和她的父母前往疗养院的办公大楼。
大多数的时候,医生都聚集在办公大楼内部,不过早晨九点左右和下午五点左右会从办公大楼出来巡视疗养院各科室病房的病人们的康复情况,做好记录,以便和患者家属汇报,并定制出他们认为最合适患者的康复计划——
当然患者的想法可不会被考虑在之中,毕竟他们是特殊的。
疗养院办公大楼,精神科办公室。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神情严肃地接见了我和堇的父母。
“从患者这些天的言行举止上看,患者的自闭倾向更加严重了——”
说到这里,那个医生忽然偏过头暼了我一眼。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件事我得负上一定的责任,我想。
这五天里,堇的那些异于常人的言论都得到了我的部分支持与赞同,同时堇也对我高中三年里写的那些致郁的文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我在没有得到院方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将我电脑上已整理出来的部分稿件给堇看了,这无疑加深了堇对幻想世界的执念,对此我深感罪责难逃。
“所幸的是,在言先生的帮助下,患者的情绪已完全稳定,至少在与言先生的交谈上来看,已经与平常女孩子的情绪波动无异——”
“但是,患者依旧拒绝与言先生之外的任何人交谈。”
场面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感到内心愧怍无比——堇对我的信任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而我却完全无法接受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只不过是一个与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若不是网上那场由于我偶然的兴趣使然而开始的交谈——
我和堇的人生不会有半分交集。
我从未对堇抱有过任何其他想法,甚至有的时候,我深感我在她的面前无比渺小,就如同蝼蚁一般。
然而现如今这样一个可爱聪慧而又正处于最美好的花季里的少女却不得不拘束在这样一个令人无比沉闷的地方,我简直心如刀绞,悲痛难以释怀。
“每个人都身陷囹圄。”
“就如同言君和我一样。”
“在蝼蚁的世界里,任何与他们想法不同的生物都会被视为异类——哪怕对方曾经是同自己一样的蝼蚁——”
“蝼蚁只要一旦有出格的想法,就必定会立即遭到来自全体蝼蚁的攻击——”
“他们最终的命运,将会是被同类吃掉——然后剩余的残骸,被随意丢弃在城市角落的废品站里——”
“蝼蚁们相互残杀,互相斗争,在暗无天日的坟场里被命运所捉弄——”
“你看那电线上站着的乌鸦,是不是在嘲笑着什么?”
堇的言论在我的脑海里一再翻涌,我仿佛从她的声音中听到那些被枷锁困缚的高贵灵魂正在凡人肮脏不堪的肉体中咆哮——
我们都是蝼蚁。
活着和死了一样。
“有办法解决吗?”沉默了片刻,堇的母亲忽然声音颤抖着发问。
“暂时没有很好的办法。”
白大褂医生摇了摇头,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过,”
“现在院方已有两个方案——”
“哪两个方案?”
堇父亲冷静地问道。
“电刺激疗法和自我康复疗法。”
“电子及疗法就是通过短暂的高压电流刺激大脑神经,使患者脱离无端的幻想——”
“这种疗法可能会对患者的精神造成损伤,不过治疗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那第二种呢?”
我不忍心看见堇受到那样残忍的对待,同时我内心也十分抵制那种残忍的治疗方案——
甚至我对这种方案能够取得多大的效果深表怀疑。
“第二种?那只能看患者个人造化了。”医生故意顿了顿,“像患者这种情况是我康复几乎不太可能……你们也看到了,她现在几乎只和——”
“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冷。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打断了他的话。
“像堇这样重度妄想症患者必须接受电疗才有康复的希望,哪怕这过程中需要接受那样残忍的对待,忍受那样的痛苦,甚至于治疗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忘却那样的痛苦——”
“但只要能够让她像正常人一样回归社会,融入社会,都是值得的,对吧?”
“当然是值得的——”
“那如果电疗法失效呢?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您考虑过吗?”我再次打断了那个白大褂男人的话。在这一刻,我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堇所说的那所谓“蝼蚁”的影子——
懦弱,可憎,顽固,只关心自己的事,而从来无视他人的感受。
“任何医疗手段都是有风险的,但我可以保证……”
“保证什么?保证有百分之九十几的几率堇在电疗结束后就能够得到康复吗?那还有百分之几的失败几率呢?哪怕有99%的概率成功,但那另外1%的失败一旦应验,这一切对堇造成的伤害将是无法逆转的!”
说完,我忽然愣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如此拼尽全力地去维护他的自由,也从未想过那个人会是年仅14岁的堇——
那样好的年纪本就应该在阳光下奔跑,而不应该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饱受折磨!
“言先生,您说的对。”气氛宁静片刻,堇的父亲结束了我和那名医生的争论。
“不应该让堇承担那样的风险——”
“况且我相信堇,也相信言先生——”
“拜托了。”
堇的父亲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忽然联袂他的妻子向我鞠了一躬。
“医生,就采取第二种治疗方案吧。”
堇的母亲最后决定道,此时她的眼眶里已满是泪水。
“好吧。”
那名白大褂医生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陪着堇的父母去办理相关手续。
我目送堇父母的离去,讷讷的站在原地,第一次对这个冰冷的世界满怀感激。
或许堇错了。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坟场,蝼蚁之间也是有温情的;或许他们为命运所控,身陷囹圄,但他们是可以被拯救的!
我决心要帮助堇走出困境。
并不完全是因为堇父母的信任和拜托,更重要的原因是,帮助堇也是在帮助我自己。
“每个人都是有病的,残缺的,言君也不例外吧?”
“人和蝼蚁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能够独立思考,而蝼蚁只会盲目听从——”
“我想言君所说的那种蝼蚁也是存在的吧,或许有一天它会变成人,或许会比人更加伟大——”
堇,你没有错。
错的是这一整个世界——而我,那只卑微懦弱的蝼蚁,会想尽办法让你看到,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如同蝼蚁那般活,而即便是最卑微的蝼蚁,也有能够站起来成为人的那一天——你会看到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