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因为一个和你同龄的女孩,背叛了我。”
当瑜伽课上的格雷琴突然跟我这样说的时候,我以为我听错了。
但是我没有。
格雷琴是附近医院的护士,很爱笑。她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一点都不像一般这个年纪的美国人一样变得很胖。她个子蛮矮,显得瘦小,却还有漂亮的曲线。肌肉线条很美,显得很有力量,柔韧性竟更是让我望尘莫及。
两年来,我们两个经常在瑜伽课上碰到,因此变得越来越熟。她爱抱怨她作为护士日夜颠倒作息混乱的值班,我也爱抱怨自己没日没夜的编程。
这次和她一起在更衣室换衣服。我照旧打招呼问道:“Hope your on call schedule is not too bad this week.” 她说:“Thanks. My job is not killing me, for now.” 然后她沉默了一下,说:“Well although my job is not killing me, my husband is."
就算我的工作没有把我杀死,我的丈夫却在杀死我。
她说:“你能想象么,我发现我的丈夫出轨了。”
我真的以为我听错了,因为单单凭借瑜伽课朋友这样的关系,我一丁点都没有想到格雷琴会跟我说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她选择了跟我分享这个话题。
格雷琴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边整理自己的瑜伽护腿袜,一边平静地说:“恩是的,我发现了。我丈夫在和另一个女孩子交往。他跟我说他们只是朋友关系,可是我知道不是。”
我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些,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一定很难过。
说着这些话我觉得自己语言很苍白。好在对格雷琴来说我到底是个英语不好的外国人,我只需要做一个倾听者就可以了,不需要去安慰她。
格雷琴继续说:“难过的是,我们结婚已经三十年了。可是你知道么,那个女生,只有26岁,和你一样的年纪,和我儿子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他们两个会在一起呢?”
我在facebook的照片上见到过她先生的照片,不过是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发福的美国大叔,在和格雷琴的合照里偶尔摆几个僵硬的鬼脸而已。远没有格雷琴的张扬而又热爱生活的神采,更不用说格雷琴还有让我羡慕的身材和皮肤。
实话说,我觉得他能娶到格雷琴这样的女人,就应该每天对着圣经感恩祈祷。
我问格雷琴:“你真的确定这件事情发生了么?如果是真的,你会离开他,甚至去起诉他么?”格雷琴说:“是的,我确定。我有证据。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向我说:“你知道么,上周末我们一起去参加一个聚会,那个女孩也在,但是她不知道我也会来。当她看到我丈夫的时候,她那么兴奋,可是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甚至一点掩饰都没有,她的脸瞬间就变成了看到讨厌的人的样子。”然后格雷琴跟我夸张地摆出了皱着眉头张大嘴巴好像要诅咒人一般的表情,说:“这就是她看到我那一瞬间的脸。”
我说:“天啊她真糟糕。” 格雷琴坐在椅子上抱着腿,低下头没有看我,“恩。但是Sherry,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26岁的女孩子会和我丈夫在一起呢?我下周一就要过54岁的生日了。”然后她抬起头问我:“你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如果选择和我先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为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我张张口,也只能无力地回答一句:“我不知道。”
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不知道在这种状况下,要怎样安慰格雷琴。
我也真的不知道,那个26岁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人们总爱说:“你们这一代人,如何如何”——可是我所在的这一代人,哪里还会成为一样的人……我何止不知道其他26岁或者27岁的女孩子是怎么想的,我只觉得越活越不懂这世界,甚至连我自己是怎么想的,都不知道了。
顺便说一句,26岁或者27岁,还能被称为女孩子么?在54岁的格雷琴眼里看来,这个年龄段的确还是女孩子,可是在我看来,多少我的同龄人早已开始相夫教子。我早该开始称呼自己是三十岁左右的剩女,甚至“中年女人”了吧。
所以,一个心理心智完全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就这样介入了五十多岁的夫妻的家庭。原因必定是各种各样,为了钱?为了爱?为了孤独?为了新鲜?只是通过格雷琴的描述,那个女子当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给格雷琴和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我想用尽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恶毒的词语去诅咒她。我更想去诅咒格雷琴的丈夫。
可是我犹豫了。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社会,在美国这样一个言论自由性文化爱文化都更加开放的世界里,我一点都没有觉得我的人生观得到了更好的指引和升华——想来定是我书读得太少,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方向感和认同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迷茫,甚至,越来越悲观。
名人出轨,家庭破裂,夫妻离婚,早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就算是我自己这样不喜社交、信息闭塞的人,也听我的朋友们提起过他们身边我们的同龄人中离婚率跟以前相比高出了很多。我只知道人性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婚姻中爱情的比重和占有的部分似乎越来越少。只是作为一个连爱情都不懂的人,我更不懂也不敢去触碰婚姻这个话题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很多人告诉我:成年人只讲利弊,小孩子才分对错。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连对错,都不应该过问了么?
张爱玲说,人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曾经我以为,若我要嫁,定要嫁给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可悲的,虽然只有爱情的婚姻也是可悲的。
而现在,我偶尔也会想,或许婚姻跟爱情也没有很多关系。如果爱情终有一天会因时间和生活琐碎而磨灭,那么是不是我们应该跟最爱的人相忘于江湖,而跟次爱的人相濡以沫一辈子?
毕竟,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白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多少人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毕竟,爱情这么脆弱的东西,如何经受得住岁月里无数鸡毛蒜皮的考验。就算是最和睦的夫妻,在一生中也会有无数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一天一天时光过去,眼睁睁看着我们最爱的面孔,变得不再让人心神荡漾,变得世俗甚至可怖,我们最爱的人每个缺点都暴露放大,我们变得歇斯底里,变得不认识他也不认识曾经爱他的自己。这种情景,想想就觉得害怕。
他明明是我自己深深爱着的最美好的人,他本可以永远美好地存在在我的记忆和生命里,我为什么可以容忍,让他和我一起死在和我们的生活里。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没有婚姻,爱情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若像玛丽莲梦露一样,死在最美的年华里,至死都永远美丽,不也是很美好的事情么。
我们多少人,面对爱情,卑微到了尘埃里,一再妥协。可是之后呢,面对生活,爱情却是妥协的那一个。我们都是曾经山盟海誓,曾经非你不可的人啊,我们就任由我们的爱情,在人性的弱点和婚姻的围城里,消失消亡么。
想来还是萧伯纳说得好:想结婚的就去结婚,想单身的就维持单身,反正到最后你们都会后悔。
近年来狗仔横行,网络发达。明星名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多地曝露在闪光灯下。
每每关于婚姻家庭这样有噱头的事情发生,各种公众号和知名作者,便会写出犀利的各种角度的剖析文章。信息的丰富和沟通的流畅的确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便利和色彩。可是语言和文字的力量多么可怕,它可以让阮玲玉自杀,可以让阳光的人患上抑郁症,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信息多了以后,我只觉得众说纷纭真真假假,读一读听一听就够了,越来越厌倦深入思考判断解读。我觉得我永远也得不出正确的结论。我们都是普通人,人性本有弱点和黑暗。
归根结底,我其实很害怕直面人性的弱点和黑暗,所以我总是在用“不关我事”当做借口来掩盖,来逃避对于人性对于婚姻和爱情的思考。虽然我不觉得自己能够思考出什么正确结果。
我曾以为最好的婚姻,应是战友关系——我和你不必永远看向对方,却应该望向同一个方向。
然而婚姻又何尝不是一种博弈,走到最后的,除了依靠着心底的柔软,还有通过彼此间的势均力敌达到共同利益最大化。
世界在发展,人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复杂。竟复杂到让我面对伤心的我的朋友格雷琴,不敢骂她的出轨的丈夫,不敢骂介入他们婚姻的和我同龄的第三者,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我是懦弱的人。
当年赵四小姐赵一荻爱上张学良,与家人断绝关系,私奔到东北追随他,可谓奋不顾身为爱痴狂。
对于于凤至而言,这份爱确是完全介入他们婚姻,生生正式插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囚禁。于凤至和赵一荻分别各有对张学良陪伴照顾不离不弃,也各自因命运弄人而颠沛流离。
最终陪伴在张学良身边囚禁五十多年的是赵一荻,而张学良终于跟于凤至离婚,虽有各种历史政治离婚,但是最终赵一荻和张学良得以结婚。
当年赵一荻私奔的事情,被她父亲刊登在报纸上的断绝关系文书告知天下的时候,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她为了这份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经历了怎样的批判与痛苦。然而经过了这七十二年的陪伴,多少人也都为了她这份地老天荒的爱情感动得泪流满面。
只是后来独自在美国的于凤至,在和张学良解除婚姻以后,还为了有一天他来美国的那个可能性,为他买了栋别墅,却直到去世,都没有再见他一面。
她们到底也只是张学良生命中的点缀。他说他的最爱在纽约,有说法是宋美龄,有说法是蒋士云。但是无论她们怎样,跟他民族英雄的历史事迹之上,实在不太值得关心了。他不负国家不负中华,就算负了她们,又如何。
他是改变历史的人,她们,只是历史长河中的普通人。
其实他也是普通人,只是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做出的也不过是出于本心的选择。
你又能说,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是完完全全错了么。
思量再三,第二天,我给格雷琴发了一个短信:“保重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你永远有朋友陪在你身边。”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当一个朋友。我不在乎你的婚姻状况,不在乎你的丈夫怎样对你,不在乎那个和我同龄的第三者是怎么想的。我只愿你足够强大,足够坚强。当你做不到的时候,我会陪在你身边,陪你度过这段时间。
我不想深思,也不想多问。因着人性的弱点,爱情和婚姻,或许都是一地鸡毛。
生活本就是一地鸡毛啊。
每个人都有心里的对与错,何必深究事实,何必探讨想法,何必指责信仰。可是,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我依旧坚信,世间任何自由都有代价。正如茨威格所说,每一件生活的馈赠,都在暗中标记好了价格。
没有人能够对于另一个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也有千万种借口来告诉自己不要去评价介入别人的生活,因为人性脆弱,因为生命无常,因为幸福的生活总是相似的,不幸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幸。
因为,我是一个无关的人。我永远不知道每个人身上发生着怎样的故事。我永远不愿意成为那些曾经逼死阮玲玉的人之一。
但是我要在内心里对自己进行指责,而且要让我自己承担这种指责。
正如鲍勃迪伦所说,我认为最有罪的,是那些看到不对的东西,心里也知道那不对,但就是不愿正视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选择了沉默的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而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我将继续无数次成为这其中的一个。
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见人们的哭泣。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去。
我是懦弱自私的人。我无法左右别人,不想去推动别人,甚至不愿因着已经发生的事情,而去评价责怪痛斥别人。若有一天我到了同样的境地,当我回忆起今天的沉默,我愿那时候的自己不要怨恨今天沉默的自己。
但是在内心里,我知道我懂得,就算世界变化,就算信息爆炸,就算事实扭曲,我也坚定清楚地明白,有些事情,就是错的。
最后用《熔炉》里的话来结尾——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写于Feb.26th, 2017, 12:31AM EST. 图片来自网络。
参考资料:简书作者简一的西楼《于凤至:命主凤凰,却空等张学良五十年。》《赵一荻:从秘书到张学良妻子,这条路她走了整整三十六年》,部分摘抄来自朗读者和毒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