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左右,我第一次见到死亡的样子,本能的好奇与惊讶。
那时我还不知道害怕。自小村里红白喜事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帮忙,而孩子就在门口院子里玩闹。我和小伙伴不知怎么跑到那个已故去的老奶奶卧室。她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是没见过惨白,我们本能的不敢靠近。很快,我们被大人撵了出去,继续打打闹闹开来。
那时的我还没见过太多的死亡,只知道这是个非常忌讳的话题,一旦提及,总会招来妈妈的一顿喋喋不休地责骂。于是,我只敢偷偷地和父亲说。
父亲说:“人死如灯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裱纸裱纸,表达活人的心意而已;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的话。可却极爱清明节,可以去爬高山祭祖、偶尔能听到几声狼嚎、总会釆几束粉红色的杜鹃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捕几只花蝴蝶做标本、扯几根新生麦子做口哨、还有难得见面的城里好看的男孩一起荡秋千、远方来的叔叔们会给我带礼物,讲故事,画乾坤图。抓住时机,仗着父亲的宠爱和好心情,通常攒了很久的愿望几乎都有求必应。清明,对于小时候的我真是个盛大的好节日,亲人很年轻,阳光很温暖,油菜花和青青的麦田交错出的画面很美。
我以为我永不会长大,父亲也永远可以在我贪玩掉队时等我。可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活着真无聊,每天都一个样子,感觉一眼能看到头。”父亲听罢,大笑,看着我说:“你以后要经历多少风雨呢?”我继续洗碗,可确实长大了,当你开始思考为什么活着。
渐渐长大,亲人渐渐离开。先是年纪大的,后来那个城里男孩因为先天性的疾病去世,而在一个月前,他还因为高考没有正常发挥而难过不已。我有一点懂父亲的话了。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去安徽省立医院陪伴得肿瘤的舅妈。印象中总是粗壮大嗓门的舅妈变得温柔且瘦弱。姐姐带我去买鞋子,舅妈也想去。虽带着口罩,虽只去了离医院最近地一个商场,虽很快就回去了。舅妈在回去的晚上就开始发热,第二天血三系下降,约好的化疗只能往后延期。最终,化疗改为口服化疗药,是日本产的。我大声的读着说明书,姐姐来了立即把我喊到楼道里,说不能读,舅妈还不知道自己得肿瘤的事情。惊愕不已,舅妈早已知道的。在她与病友的谈话中,在深夜她忍住腹痛和我谈话的时候,在姐姐与医生窃窃私语的时候,她就已知道,只是大家都不说,都装做会好起来的样子。
误打误撞地在医院实习,工作几年,断断续续接触了超出年龄该见到的死亡。实习的时候,只想多见到些案例,多学些知识。在脑外科见到耳朵鼻子嘴巴流血的大抢救;在急诊见到过新婚之夜喝酒杯子碎在手心的新郎,喝农药自杀的年轻人,招来警察的不明身份的车祸事故者,立即送手术室的大出血的宫外孕。但不论怎样的痛苦不堪,流血不止,大家都活了下来。
而在十二月开始变冷的广州,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因为胸痛来就诊,排队时突发心肌梗塞。门诊与急诊在一条走廊上,高年资的导诊护士立即进行心肺复苏、安装心脏起搏器、呼吸机,三个多小时的抢救没有一点点成效。晚上和老师值班很难过,他的两个孩子才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在急诊大厅里玩闹。尚算不得年迈的父母从重庆赶来。
他们是我人生的一个匆匆过客,都没来的及说过一句话。而在肿瘤科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死亡如总会响起的下课铃声,你怎么赖着还是会下课。
起初上夜班,每次去巡视病房,她都没睡。我问她为什么不睡觉呢?她说我怕睡过去就醒不来。安慰她说不会的。后来,她不到一个星期就去世了。渐渐地说我调皮,唤我小石子的奶奶;早上打个吗啡针还要给我口袋塞点零食和水果的大伯;说没关系的,我们是好朋友的爷爷让我取下口罩塞点鱼干给我吃;上后夜饿到低血糖是阿姨给我送面包,在治疗车上放满满一袋提子;以及时常关心我书看的怎样的爷爷……都一个一个星期在时间的间隙里消失不见。一样的偶尔抢救成功,几次三番直至无能为力,直至耗尽生命的最后一点能量。
我害怕着死亡。尽管我也曾认真推荐《相约星期二》给别人看;尽管也有病人家属来问我,你们好像看习惯了,一点也不受影响;尽管在悲伤的时候和心理学老师也悟出生有时,死有时,要好好珍惜的话语。
弗洛伊德认为人有两大本能,生本能与死本能。生本能是爱与创造,而死本能是破坏与毁灭。但这两种本能没有好坏之分,都是力量,需达到平衡。
那么,害怕死亡也不是件不能说的事情。死亡即无回应之境,是深深地绝望。而活着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倘若你不曾思考过死亡,又怎会知道有希望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