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渐晚,斜阳已去,微风不再,再一次系紧了斗篷,提了那发着惨白灯火的红色灯笼,走过灯火通明的碧色长廊,丝丝入耳的梅花三弄却听不出一丝欣喜。
“阿妈……”,我毕恭毕敬般向阿妈深深鞠了一躬。
一身艳服的阿妈面无表情,浓厚的妆掩盖不住嘴角似动未动的抖动,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我微微一笑,阿妈也做出了一个笑来,温柔地在我耳边说道:“孩子,阿妈明白,你去吧!只是……为何上苍要让这样的你一直这般命苦……”阿妈的声音在耳畔越来越低,“初见那日我便觉得你像极了原来的那个孩子,果真你没有让我失望,阿妈混迹风尘多年,早已忘了何为真心,你的一声“阿妈”暖化了我的心……”
“阿妈,你哭了?,我喏喏的低语:阿妈,你说过,女孩子不应该流眼泪,我不哭,阿妈也不哭了好不好”。
阿妈似个孩子般的怯怯的点头。
朱红的大门,凛凛的石狮,高挂的大红灯笼,繁华大气,我一步步的走近,一袭红色长裙拖过一级级彻骨的冰凉。门口通传的小厮很自觉地打开了大门,禁卫森严的翰林府我毫无阻碍直直地向那个人走去……做出汴京城第一乐妓最擅长的媚尔一笑,嫣然无芳,缓缓的,一步,一步,走去……
他负手而立,自信,高傲,仿佛一切尽在手中。
“樱樱,你果然来了。”
2
“阿爹,阿爹,求你,求你不要,女儿保证更加努力织更多布,挑更多水,女儿不想去那种地方……”纵然我百般哀求,仍被阿爹硬生生拉到了这灯红酒绿曾让我羞得不敢多看几眼的花满楼。
鲜花满楼,芬芳满楼,酒色满楼罢了……一转手,我已被一个满身肥肉,身穿大绿色轻纱绸缎的女人一把拉住,阿爹躬身谢了又谢接过银子,转身对我道:闺女,阿爹欠的赌债太多了,你就当是帮了阿爹了吧!
泪已不流了,抽泣也已停止,忍着背上的疼痛我缓缓站立,背对阿爹“阿爹,你记住,我欠你的都已还清,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最后一声阿爹,以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翌日,我被梳洗打扮的妖艳至极:孔雀绿的头钗半挽青瀑垂至腰际,红色的蔓萝裙上飞舞一只只金色蝴蝶,腰间的红绸勒的我竟有些生疼,脸上的脂粉涂了又涂,唇上上了最红的朱红。
千呼万唤中,在所谓姐妹们的陪伴下走出,我看到了一个个伸长脖子,朝我观望的一幅幅面孔,丑陋,粗鄙,像极了阿爹那些赌友。
只有一人不同,身穿藏青色长衫,一张脸,精致剔透,狭长的凤眸灼灼其华,闪烁着近乎魅惑的颜色;薄唇轻挑,勾着让人无法猜透的微笑,长发半束,凌乱而不失风雅,狭长的手指玩转着手中的青花酒杯。
那个胖女人又出现了,引发一阵喧哗,随即一个手势便安静下来。“今日我又为大家引入一位美娇娘,这姿色身段我也不必夸了,真真是堪比当年的李师师!大家就看着起价吧!”一千两,一千五百两,三千两……此起彼伏的声音相呼应起来。
“啪”一声清脆的酒杯落地声让大家的视线向后看去,“姑娘乃是难得的佳人,怎可用金钱去衡量,七变不才,特为姑娘写诗一句送给姑娘,还望笑纳”说完恭敬递上写着词文的手帕。
“七变”?是那个风度翩翩用一首《煮海歌》为民请命,将民间疾苦化为笔底波澜的柳永,是那个年少扬名,写绝了写活了一派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柳永柳七变?
我忙让丫头去接,生怕迟误了些……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秀色倾城空绝世,馨香芳色为谁传?
旁边的人却纷纷笑了起来。一介白衣书生,穷酸显摆什么。
他却倒也好不尴尬羞涩,只是冷冷的笑……随即叹息的向门口走去,我眷恋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回眸,他转身轻抬头,深不可测的眼眸正撞上我眷恋的泪眼婆娑,随即是无奈的叹息与转身。
“大名鼎鼎的柳永柳七变之名你们都未曾听过,真是村野农夫,可笑之极,这位姑娘的气质看来也与这里极为不服,胖七,我出五千,这个姑娘让给我吧”我心中一惊,这名字化妆时丫头曾告诉我是老板的外号,却从不许别人叫,这位一身蓝色绸缎,眼神透着精明与镇定,约莫四十出头的女人究竟是何许人也,竟敢这么叫。再看胖女人,似乎陷入恐慌般忙说道:姐姐这是哪里的话,你喜欢,只管要去就是,银子就不必了。
她直直向我走来,拉住我的手,轻声道:“你这眼睛是哭过了么难道,女孩子,是不应该哭的,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要让自己哭,明白了吗?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她的手好温暖,她的话语是在安慰劝导我吗?自小时候母亲在父亲的一次次赌钱后想不开离世以后,父亲每日愈加赌钱酗酒,我只能没日没夜干活以避免他的毒打,何曾有人这般对我……
“阿妈,我以后就叫你阿妈好吗?”我孩子般的央求道,却看到这个刚刚还雷厉风行的铁娘子眼中闪过一点泪花,轻轻一点头,拉着我在众人的注目下离开这里。
3
繁华的汴京,繁华的商街,热闹的铭乐访,我一遍又一遍的欣赏那白色丝绢上清秀却透着劲道的字迹,反复斟酌修改要谱的曲子。
“柳姑娘,我是在拦不住了,那些人一定要见见您,坊主说请您还是下去一趟吧”萋萋气喘吁吁的跑上楼说道。
我将手帕叠好放在匣子中,跟着萋萋下了楼。已忘记这是第几波因为听说七变亲自为佳人赠词而慕名前来的客人了。他们大多倒也风雅,铭乐坊本就是阿妈建立的乐曲圣地,最美的曲子配以最美的词从姑娘们口中唱出,给文人骚客们带去多少乐趣。
走至楼梯转角,我灵机一动,粲然一笑道:诸位的才学都是数一数二的,不妨作词一首,让小女子欣赏一二,若以小女子的才学能欣赏一二便约公子到小厅相聊学习一番,如何?
“姑娘此话当真,那我可就当是第一位入得姑娘厅室之人了吧”这声音,飘逸,自信,熟悉……是他。四周的文人见来人竟自觉地地让出一条路来,他的步子很轻,每一步却都踩在我的心头。
多少次,我偷偷看邻家弟弟的书时,感受到那隽逸流畅的文字,潇洒不羁的情怀,多少次,也曾在脑海想象他的样子,期待何时能见上一面,多少次,想到羞红了脸。却未想自上次花满楼邂逅之后又能相见,而他仍记得我。
在阿妈的严格调教下我第一次窘迫的说不出话来,只低头支吾道:自然……自然是先生。
4
华灯初上,星光璀璨,今天的时光似乎过得特别慢,却又特别快,连琴弦都在手中不自觉加快了几分。一曲毕,我赶忙起身向观众辞退,一路小跑,穿过长廊,跑过小桥,直奔竹园。
今天是放榜的日子,先生嘴上说着不在意,却早早就起床洗漱去看牵动多少学子的榜单。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黍……科举是莘莘学子们通往仕途的唯一途径,何况先生心中装的是整片山河的民众。
没有人,酒坊,没有人,找不到,找不到先生……为什么……
我明白了……
我转身跑向自己的房中,果然……
棋盘前的先生一手扶壶,一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对着窗前的明月,一杯又是一杯。。
我有些愣住了,难道……可是以先生的才名怎么会名落孙山。朝政局势复杂,各党相争,奸人当道,如此下去,大宋的江山必将是大送的江山。这些都是先生曾与我说过的,难道,真是人心难测……
“樱樱,樱樱,来看看我写的新词吧,江山社稷关我什么事,我柳永就是一介风花雪月的词人罢了……”他云淡风轻的仿若自语般道。
我走近,颤颤巍巍如视珍宝般接过那华章:
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好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这里包含的是多少无奈与伤心。
我不知该如何让公子更开心些,只缓缓走去,紧紧地握住了公子冰凉又有些发抖的手,任他靠在肩头。
他不说,我能懂;我不说,他懂我能懂。
若不是渴望一番作为,若不是渴望建功立业,若不是渴望为民为社稷,他怎会每每想起朝政局势,人民百姓,总是一番深思夜不能寐……
夜深了,他勿地站起,向门外走去。至门口,月光穿透他的青丝泛着点点银辉,清风将耳侧的几缕乱发吹起,他没有回头。难得严肃的问道:樱樱,第一次见你,我记得你姓徐,是么?
“是么”二字说的很轻,似乎被风吹去却依旧被我捕捉在耳畔。
“是”我顿了一顿,难掩泪水冲至门口一把抱住他,“樱樱从那时起便早已没有了阿爹,不再姓徐,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只希望可以姓柳……”
手被紧紧握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我的手背,随即又轻轻放开。只留下一句淡淡的“等我”。
5
“樱樱,今日有贵客,勉强去见一下吧!”从阿妈凝重的面色中我感到了一丝不安,佯装镇定对阿妈笑了一笑,进了厅室。
镶玉官靴,衣服是上好的绸缎制华服,镶着一圈金色暗纹,腰间的吊坠玉色温润,质地均匀,不有一丝杂质。精瘦的面庞,突出的颧骨,岁月的痕迹掩盖不住那双眼睛中投射出的深不见底,拿着杯盖的手一次次拨弄茶叶,只能让我浮想起一个词:老谋深算
“大人,樱樱来晚了,还望不要怪罪”我轻轻一揖道。
“柳樱樱,柳姑娘,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必绕弯路。老夫乃翰林院之首,作的词却难入姑娘之眼,姑娘只青睐于那位自诩风流的柳某人的词,老夫如何能忍?”
“大人,柳先生的词自有他的风韵,您当然可以不欣赏,您的词有您的章法,樱樱愚钝不能欣赏是樱樱的错,干柳先生什么事!”
我的笑一直挂在脸上,心中却充满厌恶,转身就要离去。身后却传来“老夫一句属辞浮糜者不宜录用就可以让他落第,姑娘不再考虑考虑么?
震惊,恐惧,自责……多少种心情翻涌在胸口。
一声梧桐,道不尽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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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樱,你果然来了!”
“大人之约,岂敢不从,樱樱来了,大人也当遵守约定,不再为难先生”盈盈几语说的坚定。
“你来了我自当守信,只是老夫要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而不是现在这副没有半点真心的样子。柳樱樱,你听懂了吗?”最后一句他说的一字一顿同时将另一盏酒壶的酒缓缓倒入杯中递与我。
“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我可能无法做到大人所言,只因樱樱早已无心,这杯毒酒看来是非喝不可了”语毕,我学着公子的样子将酒杯举向明月又一口饮尽。“大人,樱樱既已来了,就当大人是客,为大人唱一曲吧”。凤求凰。。我唱了多少次想为他唱的凤求凰……
“大人,听说,我像极了当年的李师师是么?樱樱在乐坊中再出名也难得京东当朝翰林,听说当年与李师师曾传为一段佳话的才子后来成为了当朝重臣。能将心爱之人亲自献给陛下的果然能成一番大事”我冷笑着,任由酒水在腹中已引发一起阵痛。
“你走吧,只有三日了,回去吧!我本是想弥补你的,你却如此坚决”他转过身深沉的说到。“师师,是我错了,可若她够坚定,为何不……”
“为何不拒绝,还是为何不自尽,若是那般大人您还会有今日的前程吗?曾有那样的女子,是你自己不懂珍惜!”
我离去,身后传来低低地凝噎。
7
我带着最明艳的笑回到坊中,推开竹园的门……
他又在对着大宋山河图叹息了……
我故意走重了步子,继而轻蔑一笑,“公子这可是要准备第二次科考了?近日我见了翰林之首,果然文采飞扬,器宇不凡,”他回过头愤怒的眼神盯着我,一语不发。
我依然一副轻浮不在意的样子,手指绕上胸前的襟带,用力一扯留下一层薄薄的诱惑“不知公子想在樱樱身上得到什么,若是,今晚尽管拿去,只望日后莫再牵扰樱樱,让我与翰林大人潇洒快活”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生怕一个间歇就难再狠心说出,任由他吃惊愤怒的目光打在我的身上……
沉默……良久的沉默……
末了,他挥袖而去……没有一言
我在心头写下: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8
夕阳,很美,床榻上我一口一口吐着鲜血,阿妈的手绢擦了又擦却止不住这殷红。。她一个劲的骂我,说我傻。说她唯一的女儿又要离开了。我只努力维持着笑,我想让阿妈记住我的笑,也因公子说过我的笑是世间最温暖的春风……
门”砰”地开了,一袭白衣,满身酒气,三日不见他似乎憔悴了不少,一个箭步已到床头,我感觉到那熟悉的手感,指节分明的骨节,纤细修长的手指,温暖,如此温暖……
“樱樱,樱樱,萋萋都告诉我了,为何,你为何如此傻。。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你是我此生难得的知己,也是我最爱的人,你答应要等我的……”他带着哀求的哭腔蔓延开来。
我的心也碎了满腔,忍不住又咳了几口鲜血……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遇见你已是此生之幸,能得到你的爱是不可得的福分,足矣,公子不要悲伤……樱樱好开心,好幸福……”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说完。
看尽最后一缕夕阳,最后一抹亮色,最后一眼他……
此生已尽,来世只求相遇……
为你,我愿倾尽一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