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云来奶奶说云来出生的时候,西边天空涌来了一团团浓密厚沉的云朵,如丰收时候大片大片的洁白棉花,刚刚还金灿绚烂的阳光,转瞬便被遮挡得只微微露出几缕纤细的柔光。
云来的奶奶坐在庭院里,看着西边蔚蓝的天空中那镶着金色花边的柔软云朵,如同画境般的美丽,倒映在她的眸中,她苍老混沌的眼睛似乎也因此焕发出奇特的透澈光彩。
正当奶奶因这瑰丽的自然景象而处在一种如水宁静的心境里时,从里屋传出了脆亮尖细的啼哭声,像是利器划过碧绿的竹节,透出生命与青葱。
“生出来了。”奶奶转过头往身后门扉紧闭的灰色屋舍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倒是挺快的,挺快的。”
而后奶奶又眼望向那片云朵,她惊奇地看见层层云朵正在快速地消散,像水波四散般敏捷娴熟,很快,金黄的耀眼太阳又重新在蓝天之上展现它光芒四射的面目,棉花般洁白的云朵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风吹过庭院般真切又寂静。
后来奶奶和云来说起那天的事,依然掩藏不住讶异的语气,她干枯灰涩的手掌抚在云来细嫩的脸颊上,而后又慢慢抚在云来细软的黑色眉毛上,她发出的言语就和她苍老的身躯一样颤颤巍巍:“那天的云来得快也去得快,它们把阳光遮住了,遮得严严实实的。”
10岁的云来坐在绿草葱葱的庭院里,茫然地眨动着水汪汪的眼睛,她不知道奶奶说的云是什么样子,不知道云流动的姿态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阳光的色彩。
云来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一个密不透风的黑色囚牢。
如果是云朵遮挡了阳光的光芒,那么是什么遮挡了云来的目光呢?
奶奶说,那天来去匆匆的云团就是一个悲哀的预兆,一个呼应的天机。
“都是命啊。”奶奶悠长地叹了一句,她皱巴巴的手放在云来明亮的眼睛上,云来闻见一股栀子花的淡淡香味,那是奶奶惯用的面霜的香味。
奶奶有一个摸起来硬邦邦泛着冰凉质感的小容器,奶奶告诉云来那是面霜盒子。
每天清早洗好脸,奶奶便往自己的脸上抹上面霜,再把站在身边的云来的小脸也抹上。那是一种滑腻的触感,像春天蒲公英的花瓣在脸上摩挲,奶奶每次往云来的脸上涂抹面霜,云来都咧着嘴笑嘻嘻地开心,她拍着肉呼呼的小手高兴地欢呼“擦香香擦香香!”
奶奶告诉云来这是栀子花的香味,她还说那是一种白色的小花,开在5月。
于是云来每天在擦抹面霜时,都会问奶奶:“奶奶5月到了吗奶奶今天是5月吗?”奶奶每次都抚着云来圆滚滚的脑袋说“还没呢,现在才2月呢。”
有时候云来会舔舐抹在嘴唇上的面霜,可其味道远远没有闻起来那么令人喜欢,就像云来上次在柴房吃石灰粉的味道,苦涩味怪,难吃。
云来记得奶奶一掌打翻云来抓在手里的一把石灰粉,焦急地大声骂:“哎呦你个蠢噢!石灰粉怎么可以吃哟真是饿死鬼哟!”
云来便记住这种讨厌的味道来自石灰粉。可石灰粉闻起来没有香味,面霜闻起来这样香,为什么却不好吃呢?
奶奶做的饭菜好香,也那么好吃,云来每次都能吃一大碗,为什么面霜不一样呢?
云来问奶奶,奶奶恨铁不成钢地用粗重的手指点点云来的脑袋:“好闻的东西多了去,都能吃吗!以后不要啥都往嘴巴里拣,吃坏肚子怎么治!真是笨崽子!”
云来摸着脑门茫然地点点头。可是第二天,奶奶又看到蹲在院角边正在啃柳树叶子的云来了。
奶奶用她干瘦的手牵着云来走出院门,云来感觉到一片温暖如丰绒的羽毛般笼盖上她的脸庞,就像她将奶奶充好的鼓鼓热水布袋贴在脸颊上时感受到的那种毛绒绒的暖和,云来知道是阳光在抚摸着她,阳光也和热水布袋一样,散发出一股热乎乎又软绵绵的味道。
“今天阳光好啊,晒得人暖烘烘的,天气好啊。”云来听见身边奶奶低沉迟重的声音,奶奶的步履缓慢趔趄,牵着小小的云来一步一颤地行走在村里的小石路上。
云来贴着奶奶行走时浮动摇摆的身体,感觉得到奶奶年迈的身躯在前行中的笨重和迟缓,奶奶瘦骨嶙峋的手用很大的力气紧紧攥着云来的小手,云来觉得有点疼,她想让奶奶松一点,于是她把眼睛转向奶奶的方向,张开口细声说:“奶奶,我的手疼。”
她们晃悠着来到自家的田埂上,奶奶如往常一般一到菜地便放开了云来的小手,云来像是重获得自由的小鸟,奶奶的手构成的牢笼一开,便迫不及待雀跃欣愉地蹦跳着跑开,奶奶在身后颤巍巍地喊:“慢点啰慢点啰!”
在熟悉的领地上云来和所有活泼好动的孩子无异,她爱跑爱跳,爱采摘路边的野花野草,喜欢躺在柔软的草坡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云来当然也吃过她脚下青翠柔软的草叶。
嚼在嘴里软软的舒舒的,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甜味,像是奶奶上一次泡的糖水,喝起来只有若有若无的一点点甜,奶奶说是因为她加了很多水冲淡了甜味。
云来喜欢喝很甜很甜的糖水,她喜欢甜,她不开心地问奶奶为什么要加很多水,奶奶拍拍云来撅起的嘴说云来喝了太多糖水啦牙齿要坏掉啦。
云来想手上的这棵草也许也是因为加了太多水,因为有时她能摸到它还带着凉凉的水珠,浑身湿漉漉的,奶奶说那是早晨的露水。云来歪着脑袋遗憾地想,要是没有露水就好了,那样草就会很甜很甜了,她坐着可以吃上一整天也不腻。
云来奶奶在田地里劳作的时候,云来就像放养的小羊,在宽阔青葱的田野里四处蹦跶,天光云影在明亮的人间徘徊流转。
也在田上劳作着的村里人看见田埂上云来俏动的身影都会冲着她笑喊:“云来!出来玩啦!”“云来,小心点蹦,别摔着啦!”“云来,今天又吃啥好吃的啦!”
云来可以凭声音辨别出方位和说话者,左边的是有一把长胡子的胡爷爷,云来喜欢摸他的长胡子,有点硬,放在手心里滑过来滑过去,痒痒的很舒服,有一次云来塞进嘴里咬,胡爷爷哈哈笑着把胡子从云来小嘴里拿出来,说爷爷的胡子又脏又臭,云来吃了要拉三天三夜的肚子。
可是云来不觉得爷爷的胡子臭,一点也不臭。爷爷地里的红薯又大又甜,云来啃起来嘎嘣嘎嘣地响;
右边的是嗓门很大手掌很糙的刘大姨,每次她用手抚摸云来的脸蛋时,云来都觉得像被家里那把洗衣服的毛刷摩擦着,但是刘大姨总是给云来送很多衣服,有摸起来毛绒绒的毛衣,有软实蓬松的棉袄,还有小小的帽子围巾,冬天冷风刮起时云来躲在厚实的大棉袄和围巾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前边的则是爱说笑话爱唱歌的小萌姐姐,小萌姐姐的声音真好听,听小萌姐姐说话唱歌,云来觉得就好像嘴里含着一大颗浑圆清甜的水果糖,甜腻腻的滋味从舌尖泛滥至全身,满心都是说不出的快活。
她总是抱着小萌姐姐瘦削的肩膀上下左右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说“姐姐姐姐我要听《兰花草》我要听《兰花草》!”
小萌姐姐便轻声唱着:“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云来觉得自己的耳朵变得酥软了,像炎热的夏天时她把整张脸都浸在池塘里时感受到的那种清爽和快乐,整个世界都被抛在水面之外,只有凉澈清柔的水流缓缓在她的耳边流过,云来甚至听得到池底小鱼们窸窸窣窣的悄悄话。
云来奶奶不准云来靠近池塘,大家都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那池塘浅得很,云来就算掉进去那水最多到她的腰上。
但云来奶奶依然给云来下了死禁令:不准去池塘,不准碰水。云来很难过,她喜欢池塘里凉凉的水,还有在指间游来荡去滑腻腻顺溜溜的小鱼儿,它们在云来放在水下的小手边转来转去,像是在和云来嬉玩闹腾,一点也不怕她身上人类的气息。
云来觉得自己的小手也变成了一条小鱼,自在地在清滑的水里游荡,和很多小伙伴们一起,一点也不孤独。
这时候云来又会觉得有点伤心,为什么自己不能整个变成一条小鱼,而只能有一只小手可以做到呢?有的时候还会有青蛙呱呱呱的声音,云来开始时是害怕的,她觉得那个声音和小萌姐姐的歌声比起来真是太糟糕了。
后来胡爷爷告诉云来,青蛙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喜欢圆鼓鼓地盯着人看,因为它们很想和人类做朋友,而且如果被盯着的人很美,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打招呼:你好呀你好呀,和我做朋友吧。
所以后来每次云来听见耳边有呱呱呱呱的声音时,她都会想到有一只大青蛙,正张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自己看,而且很喜欢自己,想和自己做朋友。
她就觉得开心,还会冲着那个声音的方位说:嘿,大青蛙,你好呀你好呀,你在看我么?可是我看不见你啊。
“云来啰云来啰!”奶奶苍劲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云来跑回自家的田地,轻快的脚步一步三跳,自她有记忆以来,这条路就在她的脚下铺展跳动着,这片田野于她就像在她床上那条古旧暖和的小毛毯一样亲切,她知道风吹起来时田埂上长长的杂草会往哪个方向偏头,她知道大雨突然落下时人们会躲在哪棵茂密的榕树下,她知道哪片坡上的草地最柔软哪棵树上的鸟儿最活泼,她知道哪块石板下的蚯蚓最肥知道哪片水草下的鱼儿最多。
云来是长在田野上的孩子,田野的风吹草动雨落霜降便是她灵秀的眉眼眸光流转,在田野上,云来并不觉得自己失去了光明。
奶奶看见云来小小的身影从那头跑过来,她穿着粉红色的毛线外套和灰色的绒裤子,这都是刘大姨送过来的自己孩子以前的旧衣服。
虽然已经是春阳三月了,但奶奶还是让云来穿得厚厚实实的,云来老在野地里跑跑跳跳,总是左摔一跤右跌一头的,冬寒刚解的野地还是坚实得很,多摔几跤得磕着骨头了。
云来已经跑到了奶奶跟前,呼呼地大口喘着气,额头上也冒着滴滴汗珠,在暖阳下泛着晶亮的光。
奶奶伸手抹去云来脸上额上的汗水,却忘记自己手上满沾的泥土还未洗去,云来便被抹得灰头土脸了。
奶奶一瞧,愣了愣,禁不住笑了起来,满脸深红色的褶皱都密密地折叠起来,露出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深黄色牙齿。
云来睁着无神的双眼,小嘴巴红通通的,抓着奶奶的泥手问奶奶你笑什么呀奶奶你笑什么呀。奶奶止住笑说奶奶把云来给画成大花脸啦。
奶奶和云来的午饭装在两个灰色的铁盒里,她们坐在菜地旁边的小石阶上端着铁盒吃饭,石阶旁边有一棵桔子树,秋天的时候桔子熟了,奶奶和云来便会在吃完饭后再在树上摘几个桔子吃。
可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奶奶说现在是春天,桔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小的花,等花掉了,就会长出桔子来了。
云来伸出手在桔子树坚挺的叶子里找那些小小的白色的花,她果真触摸到了一块小小的柔软,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柔软完整地取下来放在手心里,那块柔软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像一只蚂蚁一样轻。
云来是在今年才渐渐明白季节的,奶奶说现在桔子树开满白色小花的是春天,很热很热要把脸埋进池塘里的是夏天,庭院里飘满桂子花香的是秋天,要穿上厚重的棉袄裹紧围巾帽子的是冬天。
云来问奶奶,哪个季节最好看啊。奶奶笑呵呵地说,哪个季节都好看啊,春天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花朵,有红色的月季花,白色的梨花,还有青色的柳条儿绿色的湖水,白色的大鹅就浮在满满当当的春水上;夏天田地上的草啊树啊叶子啊都绿出了野劲来,太阳毒这些植物还更毒,长得密密笼笼遮天蔽日;秋天美啊,金黄金黄的稻田看不见头啊,这风一吹啊,齐排排地倒下去又伏起来,还有满山的果子都熟了,红色黄色紫色的浆果挂满了枝头,还有满山红艳艳的杜鹃花,一采就是一大束啊;冬天如果下起雪来,哎呦满眼的白茫茫的银天银地啊,白光闪闪的,像眼睛里点上了钻石。
云来偏着脑袋想了很久,然后对奶奶说,我最喜欢夏天,因为可以把脸埋在池塘里听小鱼儿说话,还有大青蛙会呱呱呱地和我打招呼,我最喜欢夏天了。
云来已经十岁了,她早已到了读书的年纪,胡爷爷对云来奶奶说,云来该读读书啊。奶奶苦笑着摇摇头,两眼啥都看不见,怎么读?
胡爷爷便捋捋自己的长胡子:“听我孙子说,现在的盲人也可以看书识字的,有专门的盲文书,就是为盲人们量身定做的,不需要用眼睛看,用手摸摸就能读的。”
云来奶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暗灰色的眼睛布满猜疑的浓雾:“用手摸怎么读书啊?不可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哪个孩子不是用眼睛看书用手写字的?用手看书?这手上还长了个眼睛啦?胡说净胡说。”
云来奶奶冲着胡爷爷摆了摆手,正看见云来又往池塘边走去,便立马扯着嗓子大喊:“云来!叫你别去池塘边玩!听到不!”
奶奶苍老的声音因为吃力而显出一种沉痛的沙哑,下午浅红色的天边有一两只身形敏捷的黑色燕子飞过云隙,云来在奶奶的喝止里停在池塘边上,薄瘦的身形呆呆地凝滞在斜光里,她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那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
云来答应青蛙,要做它的朋友。于是她坐在青蛙的对面,她觉得它正在注视着自己,用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嘴里还在呱呱地开心叫着。
云来说:“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总是一个人玩啊?”
“呱呱”
“你也不用上学么?这里没有其他的青蛙了吗?只有你一只吗?”
“呱呱”
“还是说,你也和我一样,和其他的青蛙是不一样的。奶奶说别的小朋友都能看得见,只有我看不见,所以他们都不爱和我玩。”
“呱呱”
“可是虽然我看不见,但我也会唱歌,也会给奶奶除草,还会扫地擦桌子洗衣服,我也什么都会干,为什么他们不愿意和我玩呢?”
“呱呱”
“我们要做一直一直的好朋友,你只有春天才来这里吗?夏天你在哪里?秋天你去森林里和兔子玩了吗?冬天你会和大熊一起冬眠吗?小萌姐姐说,森林里有很多动物,大黑熊要从冬天睡到春天。你呢?”
“呱呱”
“你的眼睛一定很好看吧。”
傍晚,太阳缓缓西斜,云来和奶奶还蹲在田地里拔杂草,云来的手可以感受到菜叶和杂草的差别,杂草带着一种坚硬的刺感,像是天生一股倔强的韧劲,这是柔软的菜叶没有的。
云来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拔出一根,好几次她身子向后仰坐在了地上。奶奶望了望西边的日头,对云来说:“云来,累了吧?我们回家吧。”云来开心地站起身,在菜畦上转了一圈:“我要回家啦,番薯叶再见,空心菜再见,小豆子再见,长丝瓜再见,小桔树再见...”等奶奶收拾好东西,牵起云来的手在暖红的夕辉下往家走。
“云来,晚上吃红薯粥好不好?”奶奶爱怜地摩挲着云来因为拔杂草而生疼的手。
“好呀好呀,我喜欢红薯粥,我最喜欢吃红薯粥了,我要放好大的红薯,放最甜的红薯!”
“好好好。”奶奶正应声回答,看见对面黄大爷挑着汾水往这边过来。
“哎呦回去啦?”黄大爷咧开嘴笑,红铜色的眼睛眯成一条小缝。
“是哎,云来,叫爷爷。”
“爷爷。”云来甜甜地叫了一声。
“好哎,云来越来越乖了,真是个好孩子,你妈妈又给你寄好吃的啦,快回去看看。”
云来的妈妈在云来一岁时,生下了云来的弟弟,弟弟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妈妈带着眼睛水灵灵的弟弟去了北京,和云来爸爸住在一起,云来则被留在乡下老家与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
云来父母除提供生活费外,偶或会从北京寄来一点吃用的给云来和奶奶,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几年连春节也没回来。
“工作忙啊,北京嘛,生活节奏那么快,他们小两口也不容易啊。”云来奶奶端着泛着白色热气的红薯粥,坐在庭院的石台上和天宝奶奶说着话。
“这几年都没着家了,云来对他们都没一点印象了,跟她说这是爸爸妈妈寄来的,张着木木的眼睛昂着头问我什么是爸爸妈妈呀,唉我该怎么说呀。”
云来奶奶说到这里突然有点哽咽,停下在碗里搅动着的筷子,叹了口气,天宝奶奶也跟着叹息:“云来这孩子是可怜,是可怜呐。云来要是眼睛没事,就算留在乡下,也还可以上个学,这年纪,也该和我天宝一样,是三年级了。”
这话又引起云来奶奶另一阵悲伤,她想起云来每天在田野上独来独往的身影,没有同龄的伙伴,只能和花草果叶小鸟大树说话。
云来奶奶低头看看碗里黏糊的红薯粥,已经没有了热气,只剩一团凉默,天空渐渐黑起来,月亮苍白的脸颊在深灰云层若隐若现,几颗瘦弱的星星像是女孩脸上几颗惹人讨厌的小雀斑,躲躲闪闪着。
云来奶奶感觉风有点冷,她不由紧了紧了衣领。
夜晚云来把自己裹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她心里怀着一个隐秘的快乐,是她第一个悄悄的秘密,从今天开始,云来拥有了一个朋友,它拥有一双圆鼓鼓的大眼睛,可是云来现在还听不懂她的朋友的话语,不过云来马上就不担心了,她想起小萌姐姐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听不懂村里人的方言,听了这大半年才总算听懂了。
云来想也许她也只是还不习惯青蛙的方言,只要她锲而不舍地每天认真听它说话,一定有一天也可以听懂的,也许要大半年,也许要两年,也许要更久,没关系,云来有的是时间,当她的青蛙朋友去森林或者去冬眠了,她也可以在这里等它回来,一直等也没关系,因为它是她唯一的朋友。
那天是周六,田野上除了云来,还有不上学的孩子也在追逐嬉闹。云来最怕这样的日子,平时云来都会乖乖地呆在奶奶身边,那些孩子就不敢来戏弄云来。
上一次,天宝拿来一块砖头给云来,说是他奶奶让他带给云来吃的,云来也没多想,在递过来的砖头上一口就咬下去,疼得哇哇大叫,差点没把门牙给磕了。
从此云来听见这群孩子笑闹的呼声和那些杂乱跳腾的步伐声就心惊胆颤,嘴唇和门牙隐隐作疼。
可是那天她记挂着她的青蛙朋友,她想只要她安安静静地呆在池塘边就好了吧,她想就和青蛙朋友说几句话就好。
于是她坐在青蛙朋友的对面,开心地和它打招呼:“你好呀,我的青蛙朋友,你昨晚睡得好吗?”
“呱呱”
“我昨天梦见你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戏谑的笑声,云来暗叫不好。是天宝他们。她听见天宝凶蛮夸张的笑声,他大声地说“你们听见了吗,哈哈哈哈哈笑死人了,瞎子也会做梦吗哈哈哈哈哈……”云来觉得很生气,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
奶奶对云来说过,天宝他们不是坏人,他们只是还没有长大。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云来掉转身子想去找奶奶,却听见那几个人扑通扑通跳到池塘里的声音,还嚷嚷着“把青蛙抓起来把青蛙抓起来!”
云来觉得很害怕,不能让天宝他们抓走青蛙,他们会杀死青蛙的,奶奶说过,天宝他们上次把一只小鸟给憋死了。云来慌张地挥舞着两只手,大声喊“不要抓青蛙啊不要抓青蛙啊你们不要抓我的青蛙啊……”附近正蹲着除虫的刘大姨听见动静,站起身子冲着池塘这边凶狠地呵斥了一句:“你们这些臭蛋不要欺负云来!”
她听见那些男孩子陆陆续续地从池塘上来,很快地爬上田地,“青蛙走啦青蛙不见啦哈哈哈……”他们吹着口哨走远了,池塘的水声渐渐平静了下来,可是云来听不见“呱呱呱”了。
云来坐下来等着,轻声细语地对着池塘说“你不要怕我的青蛙朋友,他们已经走了,你不要怕,快回来吧。”
可是依旧一片安静,云来发现她的世界除了一望无底的黑暗,还有一望无底的静默。
“青蛙朋友,你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吗?我们不是说好要做很久很久的朋友吗?”
“青蛙朋友,我还没有学会你的方言,我还想多听听。”
“青蛙朋友,我唱歌给你听吧,也许你听见我的歌声就会出现了,不过我唱得没有小萌姐姐好听……”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