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喜欢奶奶,大约是因为生活里的狗血。
印象中的奶奶总是皱着眉头,不像是别人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是尖酸刻薄的。
奶奶会在菜场因为一毛钱和菜贩子吵个天翻地覆,回头还要用家乡话狠狠地啐一口恶毒的怨恨。会在冰天雪地里和儿媳大打出手,只为替自己窝囊的儿子出口气。
在我六岁那年,父亲车祸去世,从此奶奶和妈妈之间,开启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讲道理,这场战争我站妈妈这一方,因为六七岁的我已经能记得,奶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从妈妈的身边夺走了爸爸留下的一切,甚至于连我这个人都不放过。
她将我禁锢在她的那座小县城,却任由我那两位也还未长大的姐姐欺负最小的我。
平日里不管做什么好吃的,奶奶都会偷偷背着我给我的两个姐姐藏下许多。
于是我更讨厌奶奶了。
如果要我一定选出喜欢奶奶的地方,大概就只有一点:奶奶做的饭,可比妈妈做的好吃太多。
尤其是奶奶做的红烧鱼,是世间绝味。
自小就在海边长大的奶奶,仿佛对鱼的处理,总有她自己的一套得心应手。
平平无奇的一条鲤鱼,总能在奶奶的手中变成最美味的珍羞。
奶奶常说,我们是江苏人,江苏人就是要天天吃鱼,才能年年有“鱼”。
于是我们每一天的晚餐,必定会有红烧鱼:一条鲤鱼分成三段,每天晚上做一段,祖孙两个正好能吃三天。
在那半年之中,我吃掉了奶奶的六十条红烧鱼。
半年后,我的妈妈将我接回了身边,带我去了距离奶奶一百公里的大城市,带着满心的伤痛,说她对奶奶失望透顶。
后来的许多年,我没有见奶奶。
我以为,她还有两个孙女在身边孝顺,她大概是不在乎我这个孙女,如同不在乎我的妈妈一样。
奶奶也是个倔脾气,倒像是要和我冷战一样,渐渐我们之间连通话都很少有了。
或许对奶奶唯一的想念,就是红烧鱼:我的妈妈是安徽人,不爱吃鱼也不会做鱼的安徽人。
直到我进入大学远离了母亲的诉苦,馋了多年的红烧鱼鱼勾起十年间第一次主动给奶奶打电话。
奶奶的声音比十年前苍老许多,却也平和许多:“鱼的做法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买回来切块,然后用葱姜和盐腌半天。”
“起锅烧油,爆葱姜蒜,放干辣椒、一点点花椒炒香,再加一点白糖炒一炒,把鱼放进去煎好,然后酱油兑水煮一会儿再加点儿白酒,等汤煮干再放点儿葱丝就好了嘛!”
就是这么简单的食谱,大学四年我却都没能掌握奶奶的红烧鱼的精髓。
然而却因为这一份红烧鱼,我们祖孙两个好像又开始频繁通话,只是这十年的冷战时光的隔阂仍在。
直到大学毕业,奶奶病了,住进了城里医院,两位姐姐没有留在她身边照顾。
于是我和妈妈又担起了重任:妈妈是怨恨奶奶的,却也是善良的。
奶奶仍旧是那个尖酸又挑剔的奶奶,连早餐不合胃口也会不高兴一整天。
我和妈妈已经疲于应付,可就在奶奶出院的前一天,她突然失踪了。
以为奶奶又在作怪的我,循着监控在医院后厨见到奶奶的时候,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心中的怒火全然熄灭了。
奶奶在做鱼,红烧鱼。
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将两条红烧鱼分好放进了崭新的食盒之中。
看到我,她舒展了皱着的眉头,笑得讨好:“小囡,我明天就要出院回县城了。知道你爱吃鱼,给你和你妈妈做好两条,一次吃一块,剩下的冻到冰箱里,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热一下就好。但是我没有时间腌了,所以可能会丢点儿咸味,你爱吃就多放些盐,听着没?”
沉甸甸的红烧鱼还带着热气,如同奶奶眼中弥漫起的温热水雾:“小囡,你以后要是想吃鱼了,就和奶奶说,我想办法做好叫车给你送过来,希望你和你妈妈,年年有余。”
那一刻我才明白,奶奶是爱我的。
后来,我常常回县城看奶奶。
一百公里的距离,一条红烧鱼一顿饭,祖孙两个吃一段,孙女带走两段。
我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更长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