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燕王府。

  时过三更，睡在下人房里的少年忽然坐了起来，正是被若萝从王府门口捡回来并取名为“怜儿”的那一个。只见他轻轻的爬下床，新换上的下人布衣并不合身领口露出有些单薄的胸膛，他用手理了理衣领遂又走到房中央的饭桌前坐下，一手解开束发的绒绳，一手拾起桌上巴掌大的铜镜。长发倾斜及腰，好像远比早些若萝帮他打理时长的多。而铜镜里和屋里一样黑漆漆一片，隐约辨得出一张发白的人脸。无法看清容貌却瞧得好似在左眼下有一颗细小的黑点，正长在不怎么吉利的地方。

  是了，如今坐在这里的“怜儿”便是那日雨巷的莲渊。

  他那日称自己是冥界三殿下，位列渊祭。可堂堂渊祭又怎么会逗留在人间，混迹在燕王府的下人堆里？

  今夜本是朗月清风，忽然不知哪里刮起一阵阴风，乌云很快遮盖了天色。

  莲渊扣下铜镜盯着透着微光的窗，他心下明白这光景怕是哪位大人物要来了。果然下一秒视线恍惚，周围景物虚幻变化，脚边亮起点点烛光，这便是进了那人的幻境之中了。莲渊站起身，原本立着的木桌椅化为乌有。烛光一直从莲渊脚边顺延向前，前面一个白色的人影等在那。

  “小的莲渊向这位仙人问好了。”他手里转着随身携带的檀木梳子，不恭不敬的笑言——暗中与冥界声名狼藉的三殿下互通有无，想必也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仙人来了这么多次，莲渊都不知道您怎么称呼？”莲渊抬脚走上前，可距离却还是那个距离，一切动作皆虚妄。他早就知道来人法力高强，又从不以真面目相示。这是想到自己为他做过的桩桩件件的丑事，莲渊就心生不满，纵然他也没少捞得好处一路从冥界最低贱的鬼差平步青云位列渊祭。

  莲渊收起了梳子也收敛几分笑意：“你把我困在人间这么久究竟想要我做什么？鹧鸪壶、玉骨伞…竟让我去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我猜你是天界贵胄，该当清心寡欲洁身自好，怎么竟讨这些个没用的累赘？”

  大概从三个月前莲渊在绞杀恶鬼的战场上被眼前的人劫到人间。法力具在，却无论如何也进不了黄泉道走不到忘川旁。他堂堂冥界三殿下却无奈被困人间，孤魂野鬼一样漫无目的的游荡。几次仙人从虚空梦境现身，每每也不言不语，只是指示他去取一些俗不可奈的人间宝贝。

  “你该不会是恋慕上了谁，想要拿宝物搏美人欢心吧。”莲渊嘲笑他道。前面那个白色的人影背弯了弯，莲渊却惊奇的觉得自己胸腔里就心的痛。“呃…你…”

  莲渊并不是赢弱之人，从前冥界地府多少鬼兵利器招呼在身上他都能忍耐如常，可这剜心一般的痛楚实在令他无力招架。

  “停下…”比额上汗水更早砸在地面的居然是一滴眼泪。莲渊惊异的用手指轻轻把那滴泪取回来端详，原来他也有泪。

  心痛随着这滴眼泪消逝，莲渊隐约察觉出眼前仙人和他之间有什么古怪的联系，可又道不明其中真意。

  一只蓝色的凤蝶从那仙人发间飞出，飞到莲渊跟前幻化成一个美丽的少女。“我要的酒呢？”她摊掌。月初的时候莲渊被仙人叫来这，要他寻一人家绝美佳酿。莲渊觉得这人的要求越发荒唐，心中总想恶狠狠整治他一番出出气，没想到刚好撞见常得…想到常得提过的长生蛊，血肉怨念道法化酒，这佳酿真是…令人作呕。思及此莲渊又一如往常笑意盈盈道：“呵呵……佳酿新醅待樱落，姑娘还请转告仙人再耐心等待几日，莲渊定奉上绝世佳酿以表愚忠。”

  那小蝴蝶摊开的掌握了回去，转头看看主人又回过头看看莲渊：“你怎么又换了模样？”她指的是莲渊如今常得的样貌。

  莲渊拢了拢长发，眼下那颗痣颜色又深了几分。他张开两臂，微微转身：“怎么，这样子不好吗？这身子里可有常家的血。”

  “常家？你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小蝴蝶忽然厉声道。

  “哼！”莲渊甩了袖子：“我自然也有我要取的东西，你们要的我会按时交付，别的就不劳过问了！”说罢他便转身而走，想要硬闯出仙人的幻境。这一次没有预想的瘴气袭来，几多紫烟散去他居然真的走出来了。

    而他不知何时已站在花园的假山旁，脚下一滑跌坐进身后的浅溪之中。

  “她妈的……”莲渊的长发也一同浸在了水中，衣物尽湿，一身狼狈。

  等他花园里走出来一身湿衣返回下人住所时，不料却在走廊上遇到了管家沈斌。这人在深夜里只穿了里衣，身材虽然高大却带着中年人的颓靡之气。难得沈斌没有扇扇子，换了一柄长烟陶醉的吮着。窄眉细眼的沈斌拿烟杆的模样倒让莲渊想起了一个人。

  “呦，这不是那小傻子小可怜儿吗？”远远地，细眼睛沈斌冲莲渊道。

  莲渊脚下不停，走到沈斌跟前时却挂好了蠢笨可怜的模样。他眨着眼睛拎着裤腿看着沈斌。

  “呀你这是怎么了？深更半夜不睡觉干嘛去了？”沈斌夸张的往莲渊跟前凑凑，身上带着没化开的酒气。

  “尿…尿尿。”莲渊的脑袋低垂着看不清表情：“姐姐…”他说。

  “姐姐？尿尿？”沈斌嘴角朝下的笑了笑：“尿了一身？姐姐可不能帮你换裤子，要不沈某帮帮你？”

  “姐…姐姐…”莲渊被沈斌扯住了一只胳膊，他用另一只手指着常鸯住处的方向。这倒让沈斌注意到了，他眯着眼睛看了那边许久，似乎明白了什么。末了收了烟，扯过莲渊的手把烟灰倒在了他的掌心。看莲渊被烫的皱眉挤眼的样子令他心情大好，也不再多做为难，只交代莲渊老实点别有什么坏主意。待到莲渊要进屋时，忽然听到身后沈斌说了一句：“脸上…小心点，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再转身哪里还有沈斌的影子。

  莲渊用手指盖在左眼下，仔细的隐去了那标志性的一点。他目露凶光，瞪着刚刚沈斌呆过的位置好一晌，才转身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