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王者(一)
—— 百里卓川
八鸣山山脚下的一处关隘是一片残破的血腥,由铸造法诀修筑的坚固雉堞并没有保护住曾经伫立在它后方的大岳宗,尸体七零八落的散布在他们没有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异能冲击中,在刺鼻的硝烟笼罩四处的一片废墟里,很难找到一副完整的身形。
就在不远处,人类的步兵重新集结了成了方阵,令兵又扬起了军旗,号角将噪杂的人声重新整理成了冲锋的呐喊,一致的节奏里,士兵的身上盔亮枪明。
这群人类,在刚刚的攻击中实际上伤亡要比大岳宗惨重的多,可是他们却群情高昂的再一次毫不畏死的集结起来,高呼着无往不胜的口号,就像是战争才刚刚打响一般的精神饱满。
关隘后八鸣山的大岳宗却是另一番景象,形族——这个才并入八鸣山大岳宗不过十年的神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渴望复兴的愿望,却在现在这一刻面临着灭绝的威胁。
可还有别的选择吗?站在一堆已经不能称之为雉堞的石砾后,形族的族长形毅却没有一丝的犹疑,战争就在眼前,当它爆发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思考的余地。
十年前,他们之所以选择了八鸣山,就是因为形族已经沦落到了世落的边缘,作为宗族,寒族接受了他们,没有要求他们更多,没有代价,没有试探,就这样他们成为了支族,拥有了世居地,不再担心失去天赋。
“选择已经结束了!”形毅的父亲在战争开始前这样跟族人们说,老人眼中的坚定里只有八鸣山那巍峨的山峦,再也容不下哪怕一丝彷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可以埋葬自己的土地,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他,我厌倦了逃亡,我不要再因为恐惧,懦弱或者希望还有别的选择而去退缩。我是八鸣山的大岳宗,再也没有其他!”
所以,他战死了,就在上一次人类的冲锋中,就在一群群如蚂蚁一般涌向矮墙的身躯中,老人倒下了。
形毅没有找到父亲的遗体,他被淹没在能产生奇怪而又炽烈自燃的人类尸体中,一起烧的面目全非,分不清彼此了。
理所当然的他成为了族长,成为了已经少的可怜的族人的依靠。
“族长,清点完了,还有七十三人能战斗……”
“七十三人……”左毅望向远端正在逼近的方阵,喃喃自语道,“还能休息多久?这一次他们又会在恐蛛的“怖境”里耽误多久?”
形毅知道不会有多久,第一次攻击,人类用了十三天才闯过“怖境”,这是符合潼渊族的判断的,可是随后的一波攻击,只用了七天,第三波只用了一天,这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而这一次,会有半天吗?还是说几盏茶的时间后,他就必须再次面对这些疯狂的人类?
父亲,就让我与你一起埋葬在这里吧!左毅的嘴角扬起了骄傲的笑容,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子,这十年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没有颠沛流离,没有彷徨,没有生下来就必须看到的迷茫,自然也就没有了最让他恐惧的对前途一目了然,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形毅在成为八鸣山的大岳宗后,第一次感觉到了尊严,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可以比生命还要宝贵,有什么守护,让死亡也变得坚定清晰。
那就是八鸣山。
在二十岁成为八鸣山的大岳宗之前,形毅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已经没有世居地的神族,无根的漂泊就像破了洞的船只,族人们用手拼命的堵住了漏水,却再也没有精力没有能力去掌舵它的方向。
他们只能任由时间的海浪,驱赶着,将他们推向无知的,苟延残喘的黑暗。
那时候,他活着,迷离是最清晰可见的前途,他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死亡。
而现在呢?
人类士兵的脚步声隐隐在大地的震颤中传递了过来,这一次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们就通过了“怖境”,就要出现在这已无法称为关隘的乱石碓外。
而现在,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死亡!
形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扬起了手,形族的天赋在八鸣山的空气中鼓荡着,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他的族人们也已经开始了同样的准备。
是时候了,在找到了自己死亡的十年后,是时候拥抱它了!
因为这已经是一个人,一个生灵,一个生命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了。
你会怀念这些人吗?他们在你的岁月里只是昙花一现,倏然间便会存不下哪怕一个踪影,光阴的刻度上,留给他们的空间是如此狭小,忽略他们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事实却是:这是你另一个关键的节点。
这是罚渊形成后的三百四十三年的夏天,乱世的天空风云诡谲,阿修罗的帝国早在假王虚满寂灭前就已经名存实亡,万里江山从此失去了统一的局面,一时间四方割据,群雄崛起。
但不管如何四大假王统治下的阿修罗依然占据着万里江山最繁华的中洲,仍然在实力上是天下的霸主。
可惜的是,这霸主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阿修罗帝国曾经唯一的统治者——祭主,而换成了四个假王。
假王与假王之间的暗斗逐渐走向了明争,这个强大帝国的继承者们因此也就千疮百孔的为其他的枭雄留出了崛起的空间。
可偏安一隅的豪强们,只是一群渴望世俗权力的普通人,他们并没有多大的欲望去挑战阿修罗历经千年建立起来的威望,只想躲在一处不受管辖的领地里,逍遥快活的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享受一些其实也不是什么像样的所谓快乐生活。
这样的混乱千百年持续着,循环着,似乎永无尽头。
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在你还是荒山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几百年的岁月里没有任何实质的改变,现在为什么又要关心它呢?
一切都源于这一刻就在你上脚下的那个人。
他坐在军帐里,面前长条的案桌上铺满了地图军报,后面的木架上挂着他的盔甲,而他的身上皮质的内甲残破不堪的磨痕,证明它的主人,是多么频繁的在它上面覆盖坚硬的盔甲。
他有着命世英雄该有的气度,即便现在只是凝思注目于案前的文牍,那王者的器宇仍然充斥着他的眉目。他有一张清秀而坚定地脸,却颧骨不高耸,鼻翼不挺拔,眼神不凌厉,而这看起来意外的平和,反而让她回避了世人心目中乱世枭雄的诡诈,多了一份敦厚长者的威严。
那并不是世人以为的由岁月和年龄所构筑的气度,在这个仅仅只有十九岁的年轻人身上,长者的身份融入了领袖的英姿里,让人们愿意为他背负的使命,而不是他的岁数来看待他的厚重。他并没有武夫强壮的身躯,却理所当然如天神一般,驾驭着他的军队,下凡入世间的征伐里。人们只要看见他,不管他是否只有普通的身高,都愿意相信他只要做在那里就代表着高大,说明着伟岸。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杞祝。
他是大辟朝的末裔。
这就够了,这就足以点燃街头巷尾的传颂,五君帝时代的最后子嗣,是如何凄苦的沦落到了民间,如何在幼小时于她的母亲相依为命,如何被残暴的地主欺凌,备受屈辱。
英雄需要世俗苦难的炉火,来锻造自己的传奇。杞祝——大辟朝的末裔,背负起万里江山里,人们对治世的美好记忆。
所以,英雄开始了自己的传奇,有一天他举起了自己的利剑,斩下了那必定要成为他的踏脚石的地主的头颅,然后将染血的意志昭告了这渴望看到治世复兴的天下,瞬时间,一呼百应!
是这样的吗?那些躲在城堡中的豪强领主们咬牙切齿的诅咒着这些谣言,就像他们渴望传奇,渴望冒险的孩子们却偷偷在自己的心底不停的渲染着,夸张着这些传说一样。人们用各自的意念,欲望和渴求扭曲着杞祝的经历,却忘记了真正的杞祝到底是谁。
有趣吗?荒谬吗?也许应该说:惊喜吗?因为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使徒的手段,她用它推动杞祝迈出了王者的第一步,成为了八鸣山可怕的敌人。
杞祝从他的军案后站了起来,他知道八鸣山山口关隘的战斗应该就要打响了,这持续了半个多月的僵局在今天总算要结束了,可由迟尉将军统领的铁槊军团损失也早已过半,在于其他领主,乃至阿修罗的战斗中,他们从来没有损失的这么惨重过,“勇威”敕令的加持,使他们对幻术和仙法都有极强的免疫力,可即便这样,在关隘口布置的那混合了仙法和幻术的机关依然让他们用了极常的时间来适应。
死去的士兵会“霓化”,他们的生命之火燃烧成了更为强大的获胜意志,再把这意志传给他们战友的同时,也用自己死亡的力量不停的削弱着敌人的抵抗。
可这并不是杞祝希望看到的局面,铁槊军团真正的力量是他们的方阵,那由长枪与巨盾组成的方阵在无畏的战意面前化作了摧枯拉朽的冲锋,那才是真正激发“勇威”敕令的条件,是铁槊军团无往不胜的资本,而霓化,那通过死亡来增强军团异能免疫力的决死之力,却在消耗着拥有这珍贵战意的士兵。
阿修罗盖云城的城墙是中洲最坚固的城墙之一,铁槊军团只用了一次冲锋,就在那受到幻术保护的墙壁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阿修罗用幻术召唤出来的魇兽,只需要军团十个士兵结成的战阵就可以将其击倒,消灭。就是这样的军团,在攻伐八鸣山的战役中,仅仅只是在山脚下的一处关隘里,就已经折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真是眼见为实……”杞祝走到了军帐的门口,举目望向了远方战斗再起的关隘,虽然普通人的肉眼根本无法看见那么远的战斗,但另一个敕令“观阵”被加持到了在关隘盘旋的战鹰的身上,从那个角度,杞祝再一次审视了八鸣山这些自称大岳宗的神族们奇特的能力。
“这是十年前刚刚加入八鸣山大岳宗的形族……”一个蹒跚的身影从军帐的阴影处滑了出来,满头灰发,一脸的岁月,在层层的皱褶里,就像年轮一样被镌刻在她那已经颓萎的身形里,要不是那跟拐杖,不是握着拐杖的,形容枯槁的手却如铁爪一般紧紧的攫取着这个世界,她简直就像一具埋葬了许久的尸体,不知什么原因被拖出了坟墓一般。
“他们的天赋叫‘形神’,一种可以将自己的意志灌注给山川万物的仙法,以前形族只可以用这种仙法去铸造一些特殊的兵器盔甲,而现在他们却能够用它去操纵关隘,驱使山林,就可见这八鸣山的灵华有多么强大了……”
“希望这一切都值得……”杞祝微微的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的时候,已经从战鹰的视角中退了出来,“这山下的第一个关隘就让铁槊军团损失成这样,后面的战斗可想而知……”
“咯……咯……咯……”那女人的笑声就像苟延残喘,在一次次勉强的起伏里,把一具破败的身体颤动的简直在下一刻就要散架了一般,“这就是条件……不是吗?我的主上……”
她的声音在喘息里攀爬,扭结,渗透,浸染,军帐的空气在她的呼吸中,言语中好像都要融化了,消解了,不见了……。
“获得“勇威”你需要忘死的士兵,获得“观阵”你需要鹰王的臣服,而说到底,想要发动这些敕令,你就必须是五君帝的后代……,我告诉过你的这一切什么时候出错过?现在,如果你想要“奉役”神灵,想要成为‘率界之王’,占有八鸣山,就是新的条件……”
“况且,你现在是治世的希望,天命的英雄,“勇威”那忘死士兵的条件也太容易……”
老女人知道她自己说错了话,因为杞祝正冷冷的看着她,她那连死亡都可以被驱逐的笑声,那抓住手杖,就可以让自己这破败的身体逃脱腐败的力量在杞祝的凝视中变得不堪一击。刚才还在四散的傲慢,这个时候在她喉咙的窒息感里哀求着,蜷缩着,一丝不留的逃逸出了这不属于它的军帐。
“使徒,你要记住,忘死不是可以去送死,忘死不是就需要去死……”杞祝一步步的,缓缓的走进眼前的这个被称作使徒的老女人,“你最好不要让我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发现,还有其他的方法,其他不必阵亡我如此之多士兵的方法可以获得胜利,获得我想要的东西,否则……”
杞祝没有在说什么,他还需要说什么吗?老女人颤抖的蜷缩着,她的身体坠落在了地面上,被摧折成了匍匐的屈从。
“还有……”杞祝转过身大踏步的向军帐外走去,“鹰王从来不会臣服于谁,他只是践行着它与天道的盟约,不是吗?苍翅?”
一声呼唤,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的鹰划过了杞祝的头顶,“告诉你的孩子们,飞向八鸣山更深的地方,让我们看看还有谁,还有什么在阻挡我们吧!”
军帐里只剩下了那窸窣的老女人——使徒,她缓慢的直起了自己的身体,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在喘息中重新找回了自己。
“咯……咯……咯……”她又笑了起来,她一点都不为刚才的屈辱感到伤心,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一个王者,一个真正的王者绝不会受任何的摆布,诱惑,乃至献媚。他们永远真诚,永远是至善的,好像他率领的杀戮,他指使的战争都是别人逼迫的,他善待着一切,所以一切才可以为他舍生忘死。
“所以……”使徒得意的喃喃自语,“八鸣山的杀戮,八鸣山那些死亡都是我样的人造成的,而八鸣山的胜利,成功,荣耀和慈悲都是杞祝那样的王者缔造的……”
多么完美啊!这不就是她七十多年来追寻的吗?这不就是治世需要的吗?这不就是弭平乱世最好的条件吗?
使徒缓缓的重新退回军帐的阴影里,这场战争不是属于她的,虽然她渴望这场战争已经很久很久了,可说到底这只是王者的旅途。
可不管如何……使徒在把自己完全融入阴影的最后一刻,深沉的凝视了一眼那军帐外渐行渐远,正在消失的身影,“能否‘奉役’罚渊里的那个大能者,将是一切的关键,在这个目标上,她绝不可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