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波

一对成年男女，不是夫妻，也不是恋人，但他们彼此理解、欣赏、仰慕、友爱，心意相通，惺惺相惜，是否可能？是否可以？

五四运动前的旧中国，是不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的。

男女授受不亲，一对男女即使被双方父母指配为婚，也是不得见的。直到婚礼拜堂入洞房之后，掀开红盖头，双方才能一睹真颜。已为夫妻，则是男主外，女主内。女人除了丈夫之外，丈夫的兄弟偶尔可见，但叔嫂之间不通问，早有规矩防着。男女之大防，各种伦理习俗，各种礼仪规范，防的就是女人。贤妻良母，是中国女人的全部追求，家，是中国女人生活的全部空间。良家妇女在丈夫之外不可能与别的男人发生什么友谊。

旧中国的男人，是可能与女人发生友谊的。但那女人不是平常的女人，那友谊也很难是纯洁的友谊，总是与性有关。这种关系常为伦理道德所不齿，这女人则是被视为卑贱、肮脏。

唐代的薛涛，著名的女诗人，名妓。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裴度都乐于与之唱和往来，引为知己。鱼玄机也是唐代妓女诗人，以诗才招揽文人士大夫，其居所成为有名的文化沙龙。名伎们精通琴剑乐舞、诗词歌赋，生性敏感，内心丰富，深谙人世炎凉。在性之外，名妓比一般女性更能理解、欣赏诗人的内心世界，被诗人引为知音不足为怪。但这些妓女除了献艺，一般还要献身的，而且夹杂着浓厚的金钱气味。这种关系，在男性文人，视为风雅；在女人，则为伤风败俗，为正统社会所不齿。

旧中国，一个成年女人，要不是妻子，要不就是母亲，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均来源于性。如果成不了妻子与母亲，那就只能是妓女。女人只是作为一种性而存在，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与性活动有关。

妇女解放运动，男女平等，女人终于是一个独立的人。妇女的天空超越家庭，及于与男人一样的世界。她不再单纯是性活动的参与者。她参与作为人的所有生产的、创造性的活动，她缔结、占有各种丰富的社会关系，她的精神世界在广阔的接触、学习中不断丰富。女人，在性别之外，成为了真正的人；在家庭之外，拥有了工作人员、社会成员、国家公民等角色。

人与人之间，志趣相投，彼此理解，彼此欣赏，互相帮助，就产生了情谊。如果男人和女人，在情谊之外，还有彼此身体性的吸引与渴求，男女双方就会陷入爱情。没有爱情的，就成为朋友。

男女爱情与男女友谊，可以分得很明白。爱情与性相联系，爱情双方不满足于心灵的交流，甚至主要的不是心灵的默契而是身体的吸引。爱情具有排他性，一方不容忍另一方同时爱着他人，自己也一般不会同时爱着他人。爱情事大，关乎后代的繁育，关乎社会稳定。爱情不仅与彼此的自愿的承诺、责任挂钩，还是法律和道德规范、保护的对象。

男女友谊，和同性之间的友谊区别不大。性别只是人的底色，并不是产生友谊的决定性因素。友谊双方基于理解、欣赏、善意等基础，生发出一种亲近的、信任的、友爱的情感。这种情感一般时候平淡如水，但有需要时可以两肋插刀，可以性命相许。

男女爱情，是人生的必需品。男女友谊，是稀缺物，是奢侈品。

男女友谊之所以可能，在于几个方面：

一、友谊与爱情不同。男女双方彼此的身体吸引力是爱情发生的先决条件。一对男女，彼此欣赏，心意相通，但身体就是不来电，这是常有的事。他们之间就只能产生友谊而不会是爱情；

二、人的需要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除了爱情，人有进行社会交往，在社会交往中获取尊重、信任、支持的需要。既然社会交往的对象，一半是异性，与异性发生友谊就不可避免；

三、人有理性。人不同于动物，生理冲动受到理性的驾驭。如果在爱情之外，在友情的基础上，还迷惑于对方的异性身体，决意要转化为爱情，可能有三种结果，要不，历经磨难终成眷属，要不，断绝往来，再不，一地鸡毛。两个理智的男女，有可能做出另一种选择，既无相爱的可能，就克服、转移自己的情欲，尊重对方也尊重自己，剥去性的妄念，留下纯净的心灵交流和精神友爱。如此，成就了友谊，也成就了自己的人格。

然而，历史并未走远。很多男人看女人，主要还是作为一种性，而不是作为一个人。所以，异性深入交往，夫妻之外，很多也是因为性的吸引力。异性朋友，成了婚外性关系的代名词。而女人自己，性的意识往往也超过人的意识，以女性的身体获取爱情、婚姻外，还想以性语言、性行为交结异性朋友，获取友谊的各种便利。

如此，男女友谊变味了，并不是真正的友谊。假作真时真亦假，真正友谊关系中的男女，也觉得暧昧、羞怯。维持这种异性友谊的难度要明显大于同性之间的友谊。

所以，时至今日，成年男女在爱情之外，享受真正纯净的友谊，很难。

很难，所以更加令人向往。异性眼中的世界，异性眼中的人生，异性眼中的事务，透过自己的配偶我们了解一二。然而，果真如此吗？这个世界这么复杂，人生如此短暂，我们既然同处于当世，为什么我们不能与认识的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互相欣赏、信任，就结成亲密的关系，交流彼此的理解、见识、观念，分享彼此的幽默、智慧、幸福与困惑，以更好应对人生种种，享受人生快乐？

时间往前，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但世界面临的问题越来越多，人生面临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人如何自处于现在和未来？作为社会，结成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一条出路；作为个人，结成婚姻之外，结识更多的相互理解、尊重、信任、友爱的朋友，不论男女，彼此相依相靠，心意相通，一起克服孤独、恐惧、悲哀，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男女之间的友谊普遍化，需要有男女真正平等的社会和社会意识，更需要有女性在性之外，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的、具有丰富内心世界和强大精神魅力的人。

路，还很远。

摄影： 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