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山中,升起一堆火,石桌上有几个酒徒,他们饮酒高歌,唱的是“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荒腔走板。小院里只有一盏走马灯,还是一闪一闪的,接触不良。暮色降临,没有晚霞,也没有飞鸟,山峦沉没在冷灰的基调里。
一天劳动结束后,我喜欢坐在院里,看天空的云。冬日里,大多数时候天空是灰蓝的,并没有云彩。山也是寂静的,一丝风都没有。我偶尔会在院里吹箫,邻家的小女孩在屋檐下做作业,我吹箫时她双手托腮听得投入,眼睛扑闪扑闪,样子动人,她是我唯一的听众。她很害羞,从不与我说话。我又想起年幼时,听村里的一位伯伯拉二胡,每日在家拉上几个小时,悠长的声音,响彻整个群山。时有高古的、典雅的曲子,像绵薄的夏云,一朵朵,一朵朵,向着黄昏的天空,飘流。
有一年,拉二胡的伯伯突然消失了。在一个毫无征兆的秋日的早晨,离开了家。出去时,只背着那把琴把熏得发黑的二胡,锁好门,向村外走去,一路还和邻居们打招呼,平静如昨,没有预谋的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他走出村子,往哪个方向走了,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去了外地。有人说,自杀了。可外地又是哪里,茫茫世界,滚滚红尘,无处可寻。如果自杀,至今没有找到尸体。我更加倾向于他走了,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二胡伯伯离家出走这件事在村里成为传奇。这一传奇多年后我在格非的书中“江南三部曲”之一的《人面桃花》的第一章遇见。秀米的父亲提着一只白藤箱,从阁楼下来了,这个被大家称为疯子的父亲平时极少下楼来,只是每年正月初一让家人背着下楼来,而这一次他能自己走下来,站在海棠树下,平静祥和。地上的花瓣、灰尘,午后慵倦的太阳;海棠、梨树、墙壁上的青苔,蝴蝶和蜜蜂,门外绿得发青的杨柳细丝、摇曳着树枝的穿堂风,都在那个午后和光同尘。
秀米的父亲在那个春日的午后离家出走。后来,再无父亲的消息。直到“江南三部曲”最后一部《春尽江南》结尾,哪怕几代人更替,从民国初年到20世纪80年代,也没有疯子父亲的一丝线索。
秀米的父亲因为《桃源图》而发疯,突然离家出走;拉二胡的伯伯以音乐构筑桃源,村里人对他指指点点,不被理解的人终究会去追寻自己的桃源。而我,也在用双手创造我的桃源梦。我不想离家出走,也不想消失,我只为爱筑造起一个余韵悠长的桃源世界。
有一个叫“等待戈多”的人来找我,向我倾诉了一段故事,他花了一个季节的时间,忘记一个叫做“爱人”的人,他讲到哽咽处,说道:“我不想悲伤,也不想丧。但是,只要想到她,所有的岁月静好,一瞬间溃不成军。”
我有些触动,问他:“你真的忘记对方了吗?”
他苦笑一声:“我没有。我现在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再站在她面前,跟她说,我可以娶她了。”
“你不怕她有了新生活吗?”
“我跟她说过了,如果她找到了,我不会再去找她。如果没有,我一定会去,也是给自己的动力。时间从来不缺,就怕自己认输了。我的离开,就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我能把握的,就是做更好的自己,争取时间。”
我平静听完,眼角有些湿润,许久没有讲话,四周寂静得可怕,天空渐渐暗淡下去,火苗也渐渐熄灭,夜空星疏。他显然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吓了一跳,慌乱地说道:“我可以和你对饮一壶茶,谈千秋大业;也可以和你共饮一壶酒,聊万丈红尘。”
我平静道:“我们也可以什么都不用讲,只看山上的云。”
等待戈多说:“你红着眼睛幽幽地看这尘世,窜入空林,山居酿酒。空山新雨,不忘的是故人。我快马加鞭骑着我的毛驴,抱着我的剑继续去找她。”
“等待戈多,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