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峙是一座优雅别致的小县城。

一场既精简又朦胧的秋雨过后，湛蓝湛蓝的天空显得格外清颖爽朗。湿漉漉的沥青路面像是刚有洒水车嗡嗡嗡高傲地驶过似的干净明亮。

安奈不住寂寥的推搡，我不得不出去走走。

我站在向阳路最北端一处来往汽车并不太多的地方朝南眺望，坐落在太行山北坡脚下宫殿一样辉宏的火车站与我面面相觑，如此清晰，如此凝重。两个绿头拖着十几节黝黑车厢的火车冒着滚滚浓烟宛如蚂蚁搬家排成一行由东向西穿插而过，那是开往太原方向的列车。南山青黄的脸庞将我送出不远的视线温柔的抵挡，就像一位温婉含羞的浓妆美人欲将我能够为之付出的所有专注统统收入囊中。

空气中参杂着一股并非尘土的飞扬，而是泥土被洗礼过后从容的幽香。

心中揣着往日为数不多的安逸，我打算沿着向阳路往南稍微步行一小段路程，预计顶多到达滹源大街便立即止步。因为此行我的目的地是繁峙中学—助我荣升大学殿堂的地方，再接着往南走就会有南辕北辙的嫌疑。

道路左边的体育馆，截至目前为止我仅进去过一次。并非全是不爱运动为借口的缘由，那儿离我住的地方实在不算近，相比之下大广场更接地气，更靠近小城中心，也更受大众待见，无非男女、无非老少。于我而言，一条普普通通的橡胶跑道已能够满足我对运动的全部需求。

那时，体育馆是中考考跳绳项目的唯一合法场地，由班主任带领着分批从一个小门进去，按照统一分配的学号井然有序地站好不许交头接耳。关于跳绳夺取满分成绩我向来抱着有恃无恐的心态，因为跳绳时轻轻压住绳子把手上的计数归零按钮跳一下可以顶十下，这理所当然的成了一件人尽皆知的事情，不再是什么暗藏着的隐形技巧。虽然这并非真才实学光彩的把式，将其归咎于体育课向来另作他用也未免子虚乌有，然而这个平淡无奇的小城在那个年代将重教轻体的弊病展露的一览无余。因此，即便在体育考试当中确实使用了违规手段，我依然不认为这是一种卑鄙无耻的下流行径。

汽车站乖巧地窝在一条僻静的小路旁边，二十几年没变过模样，给人一种穷困潦倒，添不起砖、买不起瓦的错觉。我曾在那儿与一位身材轻佻的卢姓同班姑娘刻意的相遇。

她弱不禁风的身姿像三月初春新晋萌生的柳芽，娇嫩楚楚。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大致是每个女生引以为豪的殊荣，记忆里她紧贴着衣衫的马尾像一条齐腰倾泻而下的瀑布。午后慵懒的阳光暖融融地透过我身旁的侧窗轻轻地落在她浓密的长发上，呈现出一幅清新脱俗、静雅幽深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古典书画。

后汽路（一条马路的名称，繁峙的马路也称汽路）曾被人附上了一个低俗失雅的名称—腐败一条街。大宴宾客，寻欢作乐，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玉盘珍馐，纸醉金迷，但凡举得出类似的成语无一不能生动地用在描写此处的风情样貌当中。我曾亲眼目睹一群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穿着露出一半屁股的短裤往一家装饰着红黄彩灯的店铺里拖拽几个走路东倒西歪、满身酒气的醉汉。我想这大概便是大人们口中常说的从酒店到夜店的一条龙服务吧。

微风吹起一小撮环卫工清洁路面时扫把齿缝间遗留下的尘土，形成一个小小的对人没有伤害的漩涡，随即坍塌在我脚步前不远处的马路边上。这座娇娇滴滴的小城，连刮风都能显现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独特魅力。隆冬腊月时它宛如一个被人扯坏了碎花裙的小姑娘嘶声力竭的哭泣，每一条巷道都充斥着“风”的悲嚎，顽皮的风浪还不忘伸手去挑逗躲在防盗铁栅栏身后的玻璃窗，后者被震的咚咚乱晃。相比之下，秋天的风更像是一位处在新婚蜜月期的新娘，这座小城的边边角角会让每一位来此做客的恰人（客人）感受到她身上独一无二的端庄得体和落落大方。

滹源大街是一条贯穿东西平行于后汽路的主干道。

在那儿，有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群，也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车流。两行挺拔茂盛的垂柳间隔匀称地立在道路两旁顺着柏油路的方向一直延绵开去。

大世界门口的两道栅栏外见天有卖羊肉串跟臭豆腐的，老板是带着一顶白色小圆帽的新疆人，说一口极为蹩脚的普通话，但那从不影响他做买卖时发出自信的叫卖声，倒仿佛是给这座小城添了一层带有异域风情的神秘色彩。

在某些意气风发的时刻，我曾强迫自己爱上这座小城。爱上那平淡无奇、略带保守的建筑，那悄无声息、不离不弃陪我们一块念书的垂柳，那立在半山腰上眼神呆滞、不停咀嚼双颚的驴子，那流淌不息、孕育着两岸万物生灵的滹沱河水，此外，还有那群至亲至爱、共度光阴的同伴。

繁峙中学在县政府往西一些的地方。除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电大职高外，它是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所高中。

我站在打开一半的伸缩门外，踮起脚尖倾着身子向里投送目光。刻意为之，最先闯入我眼帘的是紧挨着西墙那排体育楼身后的一小块草地。在我有关母校的侃侃而谈中，那块草地泰山北斗的地位绝对毋庸置疑。那儿曾是我们被学习摧残到身心俱疲之后用以放松娱乐的舒园。

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年纪，我不曾想到这么普通的一块草地能在多年之后有如此鬼魅的魔力捷足先登我的脑海，更加没有预知它竟然能出现在我亲手写的一篇其貌不扬的文章里。

我们距离高考还有三天的日子。高老师下达了一条浪漫风趣的命令，要我们全班同学集合在那片长势颇好但美观极度欠缺的草地前。这被他定义为“一场欢快的郊游”，可其真实的内容却较之相去甚远，我们不过是扮演了割草机的角色罢了。

阳光透过浓密的柳树枝丫将一小块光斑照在小卢微微渗出血丝的右脸颊上，并且随着她高低起伏的身姿不时变换着位置，有时照在脖子上，有时又照在前额。她两侧的鬓角各垂下一小绺形如水藻粘黏在一起的头发。我打趣她说那很像我邻居家的大橘猫刚生下猫崽之后的脐带，黏黏糊糊。她则气呼呼的回我以一记玩笑式仇视的目光。

我撩起视线越过被粉刷的亮白的院墙，投在一间我们曾经在那儿鏖战过数年的教室的大玻璃窗上——我的座位旁。

思绪倒退。我从挨着玻璃窗的第一行第一列开始依次有序地去追忆高考前最后坐在每个位置上的同学的名字和脸庞，还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意料之外，我竟然拥有在九十名同学当中将其中五十几位的名字与脸庞天衣无缝地贴合在一起的能力。另外，有十几张模糊不清的脸庞无论如何我叫不出名字，为此我无比内疚。而被九十相减剩下的名额大概已经在我鄙陋的记忆里石沉大海了吧。

在那刷题啃书的时代里，我从来没将自己放在优等生的行列中去，事实上可怜兮兮的成绩分数也并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走在用花纹交错的方格子砖修葺的十分平整的人行道上，速度均匀缓慢。那家名叫丑小鸭麻辣烫的小店飘香四溢，客人跟往常一样熙熙攘攘；粮食局的左边并未改换门庭，还是那家眼镜店，店名也依旧，想是买卖不错的缘故。令我疑惑不解的一件事是，那个手艺奇差却又自夸自大不思悔改的奸商理发师竟然凭借着种种坑蒙拐骗的手段还没沦落到露宿街头的绝境，只是从原先中学对面的一间小窄屋搬到往南隔开两个街道的一间更小的窄屋，讽刺的是店名居然还叫“创意”，一副不怕被老顾客认不出的面貌。

这座小城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不会装腔作势的地方，好的一面尽心展露，坏的一面亦不掩人耳目。

我离开那儿外出居住已长达八年。在一些经意不经意间总会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浪花一样在我耳旁回荡。它以一种谦和的语气对我说，最近生活还算安康？藏在心底的最后一丝善念有没有彻底被生活给打败？如果累了，就回来看看......